车马行进缓慢,头车拐出丁字口尾巴还在镇口,三五成群朋友扎堆,谈论此行的种种见闻,有议论镇长,蔡小东听到一句。
“镇长今天中邪了,死人脸。”
蔡小东转身喝斥:“闭嘴。”
几人赶紧陪笑,少爷长少爷短把话扯开。
这话触动到蔡小东,高天良确实反常,高天良贵为镇长,架子再大性格再怎么清高也得走动巡查,关心出工出力的子民,怎么跟死人一样和军官走在一起。
国军成一字纵队行进在车队中间位置,窦连长和高天良并肩而行。
高天良成了孤家寡人,心惊肉跳像被押解的犯人,此行凶多吉少,当然还有另一种处境,他首先想到脱身,身边的窦连长如同死亡的影子,高天良棉袍里贴身的内衣湿透,不住的用袖子抹额头渗出的汗。
庄越和霍问久经沙场,判断可疑现象当然要朝最坏处考虑,虽然分析的头头是道仍无法确定这伙国军的身份,庄越追出镇子赶上车队不动声色的向前移动,尽力不引起士兵的注意。
每个人士兵面无表情目光注视前方,对百姓之间的走动交谈毫无反应。有人上前打招呼,士兵面带笑容,士兵与士兵之间互不交流间距五十米,仿佛各行其是。
总共十五人,没有重武器,人手一杆汉阳造,手榴弹,子弹袋饱满充实,部分士兵携带驳壳枪,士兵状态松弛但整只队伍明显紧张或者说处于临战状态。
一支精锐身处后方如临大敌,这就是问题所在,庄越嗅到敌人的味道。
范秃子原打算让伙计出这个差,老婆不答应,要进城购置衣物,范秃子只得亲自驾车。
蔡小东看到他的大车跟在后面,跳下车等范秃子。
“下来。”
范秃子老婆坐在另一边:“东少爷,我下去,你上来和我家掌柜唠叨。”
范秃子跳下车,蔡小东伸手拿过鞭杆:“听我说,给我办件事。”
“你说。”范秃子乐意听候差遣。
蔡小东吩咐:“你去看看镇长,有啥情况。”
范秃子说:“镇长能有啥情况?”
蔡小东说:“看一眼就行,这事得你办,要快,嘴要严。”
范秃子察觉事情非同小可:“东少爷,你咋说我咋办。”
“找茬上去搭个话,看他的反应,回来告诉我。”
范秃子二话不说朝回走,嘴里嚷嚷:“谁看见我的钱袋子,袋子丢了,我的钱掉了,谁看见了!”
平日荒凉的道路因车马人员的走动变得生机勃勃,有人唱起小曲,有人高谈阔论,有人前后奔忙处理私事,车把式之间互相调侃,大声讲着趣闻轶事。
范秃子截住一个熟人张口要钱,说自己的钱夹子掉了,不得已才想起要账。这人确实欠范秃子钱但在情理之中,欠账不等于不还,镇上乡亲没有赖账的习惯,这人解释没带几个钱,等进了县城再说,或许找亲戚借钱。
高天良从身边走过,范秃子拉住债务人的手认真的说着废话,忽然范秃子一拍脑袋,似乎想起什么,晃荡着八字腿追上去。
“镇长。”
高天良侧过脸的脚步不停,范秃子热情邀请:“坐我的车,路远着呢。”
高天良摆摆手,范秃子伸着脑袋:“老总,辛苦,您坐我的车,我看呐,干脆让老总们上车歇歇脚,你们又要打仗又要行军走路,每辆大车加个人不碍事。”
窦连长满脸真诚:“老乡,我们是军人,军人保护老百姓,你们才辛苦。”
范秃子刚走,车头一沉,有个人从路边窜出来跳上车辕,范秃子老婆吓一跳,毛四,脸上脏抹的乱七八糟,满目惊恐。
蔡小东已坐稳驾辕:“从哪儿蹦出来的?”
“跟你说点事,走着,走着。”毛四声音颤抖。
“天塌啦?”
毛四趴在辕上两脚拖地:“嫂子,你下来,我跟小东说事。”
在三齐镇毛四算个人物,腿勤,经常往来于县城省城见多识广办事认真,等于三齐镇对外的窗口,许多人有求于他,毛四说话自然有份量,地方狭窄挤不下两人,范嫂子顺从让位,站在路边等自家掌柜。
三齐镇两个聪明人凑到一起,蔡小东心头发紧,毛四的神情举止已经完全变形。
“这是看见阎王爷啦?”
“不管我说啥,千万别出声。”毛四嘴唇颤抖。
蔡小东收起玩笑:“你说。”
毛四说:“他们不是国军,是日本人,那些士兵,跟你们一起的士兵。”
蔡小东的手开始颤抖:“做梦呢,梦话,天没黑呀?”。
“东少爷,我那敢开这玩笑,国军,押运的国军,假的。”
“你疯了?”
不见蔡小东嚷嚷,毛四定定心神将脑袋凑过去耳语。
高天良第一次委托毛四处理家事而且非常隐私的家事,毛四自当全力以赴。
若在平时空闲,可以先去县城逛一天,他和何三有同样的爱好,吃茶听曲,县城物价便宜,省城的消费不起。这次不同,时间紧迫骑一头毛驴抄近道,走的也是这条道,这条路上有个岔口,名唤等驾林,拐进等驾林向东可走至官道。
毛四不担心路程,闭着眼都能走到目的地,老马识途,驴也可以。骑在驴上昏昏沉沉,这次出了状况,几只野狗盯上一人一驴,尾随试探驱赶,突然上前撕咬,毛驴急奔中却跳进水塘。
经常出门的人总携带防身之物,毛四随身携带一刀一枪,二尺长的短刀,能工巧匠自制的土手枪,俗称单打单,一次打一发子弹,购买花了两块大洋。
毛四并不慌张,比这更危险的情况都遭遇过何况几只畜生,在驴背掉转方向,一手刀一手枪。近距离射击,一枪撂到一只狗,中弹的野狗哀嚎不已,其余几只一哄而散。
毛驴深陷淤泥,这头驴跟行走多年,毛四无法将驴拖出,只得忍痛而走。
夜,在接近官道的一段路上毛四看到惊恐一幕,路上接二连三出现尸体,越走尸体越多,星光下,每具尸体没有一具完整,七零八落令人毛骨悚然。
“老乡,别过去,别过去。”草丛里冒出一个男人。
原来,官道附近有个七八户人家的小村,二十多口人,夜里遭到鬼子偷袭,将全村男女老少带到此地一一屠杀。
之所以把百姓带离村庄,因为鬼子需要占据村庄做为隐蔽据点。
这男人是一个光棍,去外村参加婚宴喝的五迷三道,连夜朝家走,路过村口不入,跑到这边一头扎进草丛昏昏大睡,后来被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惊醒。
鬼子走后,男人惊魂未定,直到看见毛四。
毛四第一反应撒鸭子返回三齐镇,转念想到高天良的嘱咐,良心上过不去,毕竟高天良对照顾有加。毛四是镇上的邮差,还有个身份,镇公所事务员,地位仅在正副镇长之下,与副镇长何三一个毛病,有事没事在外瞎逛,高天良从不过问。
男人也想回村看看,趴在地面听动静,毛四同样趴下耳朵贴地,过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点点头。
战战兢兢走上官道,夜色下的道路宁静悠远,风吹草动令人不寒而栗,两人再次把耳朵贴地聆听。
“我想回村。”男人满眼泪水。
面对未知的夜路,毛四腿脚发软将高天良抛到脑后,在三齐镇,若论见识胆量毛四名列前茅,但是,此时的场景已经超出承受能力,毛四终于害怕。顾不得跟男人打招呼,转身就跑,不知不觉天色大亮,飞毛腿毛四变成瘸腿,跑没多远浑身大汗,手脚不听使唤坐地上喘气。
毛四没走大道,一是不敢,二是节省时间从荒野直接穿越,走到田野荒芜的那条水渠,顺着水渠赶到大槐树的枝条下累的几乎虚脱,躺在水渠里努力静下心神。
大槐树到丁子口成弧形,两头看不见,也许士兵看见田野里的毛四,因为许进不许出,毛四不是第一个,所以并不在意。
宋青走的时候在途中换了方向,有意向东偏移躲开哨兵的视线。
毛四脑子忽然闪念,镇里会不会有鬼子,冥冥之中产生的警觉救了的命,到家了不急一时,他躺的位置比较隐蔽,渠边野草茂密,即使走到身前也不容易发现。
正巧,有两个国军士兵经过,毛四吓一跳,日本话。
毛四爱听戏,听戏匣子,三齐镇听不到戏匣子,县城可以,尤其在高档一点的旅馆,里面能收听到日本话。
毛四不敢上路更不敢进镇,恐惧的想哭,想到那个相处短暂的男人的热泪索性原地不动,希望镇里出来个人再做打算,谁知一直等不到有人经过。
不久,两个士兵返回,边走边说,路上无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交谈,毛四听的真真切切。
毛四发楞,一天的工夫小日本打过来了?事实不由他不信,养足精神,向退回去向西边绕了一大圈,绕过丁字口再向北爬到一个山坡,看见镇里路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还有不少车马,这是运粮的节奏,日本人占领了三齐镇。
全镇一如既往的安宁,庆幸的是没看到杀戮,这令毛四感到欣慰,现在没有不等于今后没有,日本人的暴行有目共睹。
毛四有了主意,先在半路守候,选了一个适合藏身的位置等待,宋洪的大车走来,毛四看到了蔡小东。
蔡小东有个疑问:“你咋知道他们讲的日本话?”
毛四说:“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哇里瓦啦的,我就是不懂也知道他们讲的是小日本的话,打开戏匣子全是鬼话。”
蔡小东的面色变得可怕,他相信毛四,可这事太离奇,如果说镇长与当兵的勾结打这批粮食的主意,他百分百相信,无官不贪嘛。高天良与父亲不清不楚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怀疑的出发点由此而来。
毛四拽他:“我的爷,动着啊。”
没领略到鞭子的催促,马儿的步伐慢下来,蔡小东机械的扬起鞭子。
毛四说:“看情形大伙不知道,镇长肯定蒙在鼓里,你去说说。”
蔡小东转头了望:“你看当兵的架势,我敢靠近吗?”
士兵呈一路纵队行进,占据中间位置,人家早有预防,每个人都提枪在手而不是背着,分明在押运犯人。
范秃子赶上来换下蔡小东:“毛四,你咋冒出来的?”
蔡小东脸色阴沉:“显你嗓门大,再嚷嚷拧折你的脖子。”
范秃子说:“镇长没啥,就是不停的擦汗,看样子生病了,病的不轻。”m.trip118.com
“那个长官啥情况?”
“没注意,你又没说。”
蔡小东说:“赶车,别跟毛四说话,把嘴闭上,马上要出人命,我有事,长个眼。”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庄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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