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沐刚一敲门,毕夫人就热情地前来应门,手里还拿着一碟干果。
小夫妻异口同声:“大嫂,新年好呀!”
毕夫人腰间系着围裙,一副干练的当家主母派头。
“新年好新年好!快进来,快进来!”
走进毕家庭院,周曦沐和白莳芳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年味”的世界。
毕近斗先生站在堂屋的地上不停地撒青松毛,青松毛就是松树的针状叶子,满院子都已被青松毛铺满了,周遭充斥着清冽扑鼻的气息。毕先生的儿女们都聚在院子里,大到十几岁,小到三四岁。哥哥姐姐们乖巧地帮着父母布置供桌,弟弟妹妹们却没心没肺地在院子里疯玩着,有的追逐跑跳,有的在青松毛上打滚,有的偷偷溜到供桌跟前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有的把青松毛掬一捧突然扬起,待小松针密密麻麻落在头上脸上,又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毕近斗眼角的笑纹荡漾开去,扬手招呼两人:
“曦沐,莳芳,你们来啦,曦沐,快进屋来!帮我撒青松毛!”
周曦沐跟白莳芳走进院中,厚实的青松毛踩在脚下宛如松软的地毯。
白莳芳颇有眼色地帮毕夫人陈列祭祖的供品,毕夫人笑道:
“莳芳,莫忙!莫忙!我都快完事儿啦!快坐!哎呀,你们这几个不要闹啦!你看看你,又偷吃点心了吧!嘴角还不擦干净,让人家笑话!”
见识到毕家祭祖的阵仗,周曦沐跟白莳芳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家那橘子和太平糕实在是太寒酸了。
供桌摆了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手持净瓶,仪态万方地立于莲座之上,观音前则摆满了各色各样的供品,一侧摆了一大盘似乎是大米做的蒸糕,一侧摆了一大盆糯米红枣汤。供桌正中由大米花围成一个圆圈,上面摆了黄果、佛手柑、柿饼、枣子四种干果,似乎是感受到白莳芳惊呆的视线,毕夫人笑道:
“观音菩萨跟前是不能见荤腥的,这叫‘五福供’,你们怕是没见过吧?”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
“我老家在江苏,逢年过节也祭祖,只不过跟您家一比,怕是太过简陋了。”
“这本是丰俭由人的事儿,尽了心就好了。”
白莳芳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拜访的目的,:
“大嫂,我和曦沐要去一趟菜街子,想托大嫂替我看一下治心,我们很快就回来。”
“去吧去吧,我给你顾!那孩子白天睡得跟小猪似的,醒不来的!”
正在此时,周曦沐提着一挑炮竹跑了过来,身边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头皱着,一脸不开心。
“大嫂,毕大哥让我去我去点炮竹啦!”
那少年想去抢竹竿,周曦沐身高手长,手上一抬,根本够不到。
“阿妈,阿爸是让我去点炮竹,被他给抢了!”
白莳芳扶额无语,毕夫人在一旁看热闹,周曦沐双手抱臂沉思了一会儿,变魔术般地掏出一根钢笔,在少年跟前晃了晃。
“你看这样好不好啊?这回你让我点炮仗,我这根钢笔送你如何?”
少年接过钢笔看了看,顿时欣喜若狂,拿着钢笔飞奔回屋内,嘴里大喊:
“阿爸,你看哪,阿叔送我一只派克钢笔!”
毕夫人笑着摇头:
“火烧火燎的,满地松毛,你可小心点儿脚下!”
说话间,周曦沐迫不及待地迈开大长腿,一下子窜出门去。
“莳芳,快来看啊!我要点炮仗了!”
白莳芳一脸无奈地看了看毕夫人,毕夫人回了个“我都懂”的眼神儿。
一会儿功夫,炮仗声就在门外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白莳芳想起自己还没说中午吃饭的事儿,便凑到毕夫人跟前说:
“谢谢大嫂,我还有一件事儿要跟你说。今天是除夕,我知道晚上你们要跟儿女一同守岁,所以今天晌午想请你们到我家里一道吃饭。”
爆竹声太响,毕太太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今天晌午你要干嘛?”
白莳芳不得已,捂住耳朵大声喊道:
“今天晌午我想请你们到我家吃饭!”
没想到门外的爆竹声在白莳芳话说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听了,白莳芳的喊声就变得特别大,她一下子就捂住嘴巴,红了脸。
周曦沐笑嘻嘻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这么大声呢!看来治心是随了你呢!”
毕先生和毕夫人一脸惊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毕夫人颇有些踌躇:
“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城隍庙进香,心意我们领了,还是不麻烦了吧?”
白莳芳忙说:
“不碍事的,咱们中午才吃呢!这半年来多亏大哥大嫂帮忙了,我是苏州人,就想给你们做一顿家乡菜聊表谢意。”
房东夫人看看丈夫,笑容里有些拘谨:
“可我们云南人过年向来是只吃饵块的,旁的都不——”
毕近斗先生则拍了拍夫人的手臂,朝她点了点头,一脸温煦的笑意:
“那真是太好了,苏州菜我还没吃过呢,今天我可有口福啦!”
毕近斗先生早年在香港大学留学,获得土木工程学士学位后回到云南。其后毕先生办教育、做实业都很有一番作为,见识过人,交游广阔,说他没吃过苏州菜,周曦沐是不信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感谢毕近斗先生的善解人意。
房东夫妇应下邀约后,周曦沐和白莳芳便赶紧离开毕宅,出门采买了。
一早天气晴好,他们出了敬节堂巷,沿着钱局街一路向南走,此时整条街道依然在沉睡之中。虽然民宅都大门紧闭,街边的店面也尚未开业,门上的春联却已经早早地贴好了,夫妻二人就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白莳芳指着一户院墙有些残破的人家门口的春联说:
“曦沐,你看这家的门对!”
周曦沐顺着白莳芳的手指看去,那家的春联上写着:
打回去家去;
收复东三省。
白莳芳又指着旁边一家说道:
“你再看这家的!”
这家跟刚才那家相隔不远,门口的春联上写着:
打到松花江;
收复敌占区。
周曦沐摸了摸白莳芳柔软的发丝:
“这两户人家应该是从东北逃难过来的,今年可能是他们在昆明过的第一个年啊!”
白莳芳点点头,心中生出些唏嘘:
“今年也是咱们在昆明过的第一个新年啊!”
周曦沐跟白莳芳一户户看下来,几乎家家老百姓的门上贴的春联都是抗日爱国的呼声,如许多家门上都贴着这一副春联:
打列日本强盗;
肃清卖国汉奸。
而街边的店面贴的春联则更加让人为之拍案叫绝,比如一家剃头铺子门上贴着的春联上用端方的字迹写着:
倭寇未除,有何颜面;
国仇未报,负此头颅。
而街对面的另一家饭馆门口的春联则写着:
报仇雪恨每餐不忘;
杀敌驱倭投箸而冲。
虽然家家户户的春联大都“与时俱进”地反映了抗战爱国的内容,可各家贴的门神却仍保持传统的样貌,跟往年一样,依旧是色彩鲜明、大红大绿的门神画,画上的人无非是唐代的褒国公段志玄和鄂国公尉迟敬德二人,昆明的老百姓认为“褒鄂二公”定能祛除邪祟,保家宅平安,所以一年又一年,他们都守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上,怒目圆瞪,手执刀剑,威风凛凛。
不贴门神的人家则贴朱笺两幅,以“文经武纬”、“云蒸霞蔚”等四字吉祥话代之。周曦沐看着“云蒸霞蔚”的朱笺,字正腔圆地吟诵道:
“‘海内文人,云蒸霞蔚,鳞集京师,真千古盛事。’如今把‘鳞集京师’改成‘麟集昆明’倒是十分应景!对了,咱们家都还没贴对子呢!要不我们也买上一块红纸,写上一副对子贴上?”
“那自然是好,你要写什么呢?”
周曦沐思忖一番,回想起这些日子每天夜里被家里那位“夜哭郎”的“夺命嚎哭”折腾得一夜醒个三五回,便很快便有了主意:
“这上联就写‘愿你不哭不闹为父一夜不醒’;下联就写‘任他炸来炸去国人毫发无伤。’横批嘛:‘佛祖保佑!’你看如何?”
白莳芳忍不住白他一眼:
“呸呸呸!净浑说!炸来炸去怎么会毫发无伤呢?”
“呸呸呸,呸呸呸!,是我胡说八道!娘子莫生气嘛!我再想一个!那就换‘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如何?”
“别以为你拿曾太傅的书联糊弄我就行了!”
“你不觉得这对子如今十分应景吗?我周某人如今一穷二白,除了娇妻麟儿,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什么娇妻……”
白莳芳别过身去,不让周曦沐发现唇边浮起的笑意。
周曦沐轻轻抚摸白莳芳漆黑油亮的发辫,想起白莳芳曾说起轰炸那日自己差点剪了头发一事,感叹道:
“幸亏那天阮姐没帮你把头发剪了。”
“留这么长有什么好?每次给我洗头你不烦吗?”
“烦?给老婆大人洗头怎么会烦?”
“不跟你耍贫嘴了,咱们得赶紧去买菜了!小治心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放心,治心属猫头鹰的,晚上怎么哄都不睡,白天怎么叫都不醒!”
菜街子上一片热闹景象,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白莳芳负责挑菜讲价钱,周曦沐负责拎菜篮,从街头跑到街尾,菜篮已经不堪重负。周曦沐努力跟上白莳芳的脚步,却不时被摩肩接踵的人流裹挟。“九二八”那天的记忆残片不时在周曦沐的脑海中闪过,这菜街子就跟从前一样热闹,眼前水灵灵的菜蔬、脚下湿漉漉的石板路、耳边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一切都一切都没有变,仿若那场血肉横飞的浩劫只是一场幻觉。https://www.trip118.com
中华民族从古至今一向拥有惊人的自愈能力,老百姓总是默默吞下苦难,默默修补伤口,然后把一切都交给时间,炸弹留下的大坑被填平,然后长满野草,再开出一簇簇野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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