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种种思绪辗转反侧的周曦沐不知是何时睡去的,猛然间惊醒时,发现天刚蒙蒙亮,曾涧峡已经在床上打坐了,周曦沐看了一眼手表,不到六点,翻身坐了起来。
“昨晚上就听见你在床上摊煎饼,应该没睡好吧?想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叫你。”曾涧峡听到了响动,睁开了眼睛。
“不睡了,今日这关不好过啊,早点做准备为好。”
两人快速收拾停当,连饭都顾不上吃,就雇人带货赶往火车站,把装满书的箱子都运到了月台,但是要排队等候装车。就这样,早早来到火车站的周曦沐眼看着一批批高档家具、一摞摞行李箱被抬进了火车车厢,心急如焚,他的心被愤懑和焦虑所填满,在他的心目中,他运的货物比这些东西不知道珍贵了多少倍,可眼下他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等了好久,站长终于给手下人使了眼色,周曦沐松了一口气,正要指挥伙计装车,被站内一颇为蛮横的军警拦住,那军警长得獐头鼠目,得意洋洋的嘴脸实在令周曦沐作呕,在这动荡的年代,谁的生命不宛如草芥和蝼蚁?就有人仗着自己手中那一点点权力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并以此为乐。
军警拿着警棍敲打着装着书籍的木箱。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书。”
“不值钱你费这么大劲运它?”
面对军警不紧不慢的盘问,周曦沐心急火燎,昨日的预感成了真,怎么办?莳芳还在等她,周曦沐看了一眼手上的欧米茄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婚宴下午两点开始,再晚就来不及了。
周曦沐此刻正陷入无限焦灼,而白莳芳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饭店的宾馆房间里,白莳芳穿上妈妈的大红色旗袍,站在镜前看着自己,之前她特意去找北京饭店的“做女活儿”十分有名的王殿奎做了个头发,可她此刻的眼中除了新娘的娇羞和期待之外,还有浓浓的担忧。平日里她最欣赏周曦沐的责任感与担当,也是发自内心地理解他的。可此时此刻明知不该,却还是有一点点怨他。
当白莳芳沉浸在如麻的思绪中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用说,自然是她婚礼的伴娘阮媛。白莳芳打开门,阮媛就一把将她抱住,然后上下打量她。
“我们莳芳今天简直是太美了,说你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也不为过呀!曦沐兄真是好福气呀!”
“你就别拿我取笑了,拿我跟西施作比,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取笑我了。”
“自然是夸你,在曦沐的心中,你比那西施不知道要美多少倍呢!等他来的时候你问问他,他肯定是这样答你!”
“他什么时候来啊!”
阮媛看了一眼墙上钟摆滴答的挂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六分。距离喜宴不到三个小时了,虽然眼下看来时间还宽裕,但她特别能理解白莳芳这个新娘子焦灼的心情,人在这个时刻,难免胡思乱想。
“放心吧,还有我们家老曾在呢,一定没问题的,你们的大喜日子,老天爷都会帮你们的!别胡思乱想啦!我再去帮你看看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要准备去迎宾了!”
北京饭店最初是由法国人开的,位于王府井,历经几次扩建,与六国饭店和东方饭店被称为“北京三大饭店”。其中北京饭店既没有六国饭店那种排华的气氛,也也没有东方饭店那种置身南城平民中的尴尬。以地点最佳,景观最佳,服务最佳,排名三家饭店之首。
周曦沐把婚宴场所选在北京饭店,白莳芳最初觉得有些奢侈,一来两人举办的是文明婚礼,二来二人高堂均已不在,实在不必在这么豪华的地方办婚宴。周曦沐却认为婚礼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一定要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正是因为白莳芳的父母都去世了,但她还有三个兄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亏待了这个宝贝妹妹。
“净会说些好听的,现在不是委屈我还是什么?”
白莳芳起了小女儿的性子,她在心中暗想,万一他不来,自己岂不是当众成了弃妇?到时候宾客都来了要如何收场?自己要怎么面对众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万一他不来,定是他遭遇了什么危险,她不敢想下去了。
周曦沐自然不敢得罪那些在车站巡逻的警察,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站长,站长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殷勤地给警察递了根烟,小声说了几句话,周曦沐听不清楚,警察点点头,示意搬货工人可以动手了,周曦沐一眨不眨地看着装着书籍的木箱一箱箱地被抬上了火车,就在周曦沐要放下心来的时候,没想到最后一个箱子被搬运工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因为书籍重量很大,直接把木箱摔散了架,里面的书散落在地上,站长刚好走到旁边,拿起一本什么书直接揣进了兜里,周曦沐见状赶紧跑了过去,站长拿走的那本书他是不指望了,他只想赶紧把掉在地上的书重新装箱送上火车。就在周曦沐蹲在地上检查书籍有没有破损的当口,一个身影走过来挡住了他的阳光,周曦沐一抬头,只见那个警察好奇地打量着那散落一地的书,随手拿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开一页。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bian三声)舟。还真的都是书啊!你们这些人也是怪,人家现在都是什么值钱运什么,这书能值几个钱?”
“明朝散发弄扁(pian一声)舟,读扁(pian一声)”
“你说什么?”
曾涧峡偷偷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
“我是说,那个字应该读扁(pian)”
那警察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接着收敛了怒气,反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从兜里掏出火柴开始点烟,然后就从地上拿起一本书,作势就要点着。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小,我倒是想听听,这到底是念“扁bian”还是“扁pian”啊?”
“军爷,他……”曾涧峡急着解围。
“我让他说!”
周曦沐不是不知道“权宜之计”这四个字,但他看着那警察小人得志的神色,实在觉得愤懑,一想到那些书的生杀大权居然掌握在这么个末流之辈的手里,就觉得真是天大的讽刺。
正在这时,周曦沐的头被狠狠敲了一记,周曦沐回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站长,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辞典,见他回头,立马破口大骂。
“瞧您那德行,读点破书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啦,军爷说念pian它就念pian,看什么看?你小子不服是不是?”
说完拿着辞典又照着周曦沐的头比划了好几下,周曦沐忙不迭地躲开,但周曦沐感觉他留着劲儿,打在头上并不怎么疼。
那军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出戏,远处有人叫他,他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见到那人便马上堆上了谄媚的笑容,那人想必是他的上司了。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呢?我有事儿问你!”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那警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临走之前,警察拿着警棍在书堆上巴拉巴拉,看到一套《西厢记》,里面图文并茂,画工精致,警察的眼睛立马亮了,马上拿过来揣在怀里要走。
“小爷我今天心情好,今天就不跟你们计较。”
曾涧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要去找站长多要一只木箱,就看见周曦沐向军警跑过去,曾涧峡用最快速度跑过去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今天是你的婚礼!莳芳还在等着你!你别胡来!”
“那是明代弘治年间金台岳氏刻本,是珍本!”
“什么本也不能要了!你这叫因小失大!这兵荒马乱的,损失一本书,运走一批书,划算!君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把那人给惹了,到时候书运不走了不说,恐怕连人都得交代在这儿,你让莳芳怎么办?我这个证婚人可不能让你胡来!咱们从大早上等到现在都耽搁了四五个钟头了,来不及了,快走!”
周曦沐犹豫了一下,把手上的欧米伽手表摘了下来,被曾涧峡拦住。
“你还不明白吗?这样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曾涧峡认识周曦沐这位出身世家子弟留洋归来小老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他想用一块名牌手表换一本书的行为,曾涧峡早已见怪不怪。虽然周曦沐在学问上就特别地较真,教学十分严谨,平日里修改学生的作业,不能容许一点小小的错误,可平日里却十分不拘小节、随性豪迈,完全是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做派。虽然在清华教书每月四百块的工资十分优裕,但架不住周曦沐平日里经常请学生吃饭,遇到有困难的同学和同事经常借钱给他们,却从来也想不起来还,所以周曦沐在清华工作几年下来,并没有存下多少积蓄。日久天长,曾涧峡对周曦沐这位仗义疏财、嗜书如命的小友十分欣赏,他知道此刻在周曦沐的心中“书比天大”,但他绝对不能让他去涉陷。
在曾涧峡的拉扯下,周曦沐只能眼看着那警察越走越远。顾不得心痛,两人手脚麻利地重新打包了最后一箱书,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木箱装上车没多久,火车就开了。听着汽笛轰鸣,看着列车缓缓驶出车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虽然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但失去的那套《西厢记》仍旧让周曦沐有些耿耿于怀,曾涧峡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了,新郎官,新娘子还等着你呢!”
两人向车站外走去,没走一会儿,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等一等!”
周曦沐回过头来,看到站长向他们跑来,因为身材矮胖,颇有些气喘。
站长走到他们面前,把胳肢窝下夹着的蓝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西厢记》。
周曦沐看到刚刚还让他失魂落魄的书,一瞬间愣住了。
“这是?!”
“还不快接着!”trip118.com
站长将书放在了周曦沐的手上。
“您真是费心了,不知您是怎么……”
站长摆了摆手,笑了笑。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回把书看好了,再丢了我可管不着喽!”
说完,站长转身要走,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来,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
那是一本《共产党宣言》。
“你看看我这脑子,还拉了一本儿。”
周曦沐这才想起之前书箱散落的时候站长弯腰捡书的举动,当时他还在心底暗暗埋怨,没想到他竟是为了保护他们。
站长把这本小书放在周曦沐手中的《西厢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曦沐和曾涧峡一眼。
“我只能帮你们一点儿小忙,你们做的事情才是真的了不起,也许现在大家还不知道,但将来终有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知道你们有多了不起。”
站长转身离开了,曦沐的眼眶红了,他看着站长矮胖的背影渐渐走远,突然快步向前跑去。
周曦沐抱着书跑到了站长身边,微微喘着气。
“站长,你叫什么?我想记住你的名字!”
“我姓黄,炎黄子孙的黄,名字就不必提了吧,你们一路平安。”
周曦沐麻利地摘下手表,塞进黄站长的手中。
“黄站长,谢谢你,我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块表跟了我很久,留给你做个纪念,等我回到北平,一定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喝酒!”
“好,我等你!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喝倒!”
周曦沐伸出手,跟黄站长的手紧紧握了握,最后道了别。
周曦沐把那本《共产党宣言》跟《西厢记》放在一起,用蓝布悉心包好。
“今天的故事我以后一定要跟学生们讲。”
“宝剑赠英雄,金表酬知己,好故事!”看到周曦沐手腕上手表留下的晒痕,曾涧峡笑了,他这位小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走出火车站,周曦沐和曾涧峡会心一笑,长叹了一口气,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了。来不及过多感慨,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赶往婚礼现场。往常火车站前等客的黄包车非常多,但这日的黄包车却出奇的少,好不容易叫到了两辆,黄包车夫全力奔驰,赶往北京饭店。
周曦沐和曾涧峡坐在黄包车上,经过正阳门、前门,路过东交民巷,一路上两人深切感受到北平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街边许多店铺都关闭了,也有一些依然开着,但不似平时热闹,反而显得冷冷清清。明明是盛夏,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偶然听到报童手中挥舞着报纸,口中大声地吆喝着:“二十九路军与日军南苑激战中,佟麟阁、赵登禹率兵顽强抗敌!”清亮高亢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紧张气息。虽然什么都尚未发生,但似乎随时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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