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虽不会说普通话,但她显然听得懂。此刻的她正望着话语的方向频频点头。
又一阵风吹过,吹得院里树叶碰撞。老人目光转至树叶碰擦处,皱褶的脸庞随着嘴角上扬愈发的局促,她的记忆飘向远方。
多年前的昌江县没有大路,年轻的老人也没有鞋穿。她每日不仅做陶还要去镇上卖陶,用两只光秃秃的脚。
她卖陶都是走小路,那路晴天滚烫,雨天泥泞,还混着牛走过留下的粪便,和杂草丛生里的偶尔尖锐。
尚且稚嫩的脚底因此长出厚厚的茧,她咬着牙从未退缩,一步一步地向前,扁担前后吊着的重物将她小小的身板压弯,在地面形成一个个脚印。
那时的烈日并不比如今和煦,而路边的遮挡却比现在少得多。沿途的树屈指可数,而每一棵树都是她短暂休息的加油站。
若是能遇到麻树,她便摘了叶子将脚包住,缓解滚烫的侵蚀。
但麻树叶子撑不了多久,每当她上路走上一小段,叶子便不是掉了就是坏了。她只能寻找下一棵麻树,再重新摘下,重新将脚包裹。
那些年她的脚掌永远都是烫伤的状态,一碰就疼,可她一点都不在乎,卖陶是她那段年轻岁月里必须要做的事。
不仅是自然环境的严峻,还有一路遇到的打骂。若是遇到好人,买不买都是好的,可遇到找茬的,脾气差的,一顿打骂也并不是偶然。
尽管如此,她也不会跟这些人过多纠缠,还总是扯出一张笑脸挺过去。他的时间宝贵,她甚至从不会在一棵树下休息多时,只要还能走一步,她都不会停下。
她这样走一路去卖陶,也得这样走着回家。
漆黑的山间小路上就她一个人,扛着没卖掉的陶罐踏着来时的每一步。偶尔遇到好心的朋友给她吃饭,邀她在家过夜,她也从不耽搁。
她卖陶是为了养活家里的孩子,她想到孩子们在家里还没有吃饭,她再累都会回家。
老人说得高兴,眼睛笑成一条缝,她的那些身心苦痛的过往从不是她抱怨的谈资,每次讲述竟是快乐的经历。
老人的女儿问她,“那时候你卖陶是为了养活我们,那么苦那么累,现在想起来后悔吗?”trip118.com
老人没有一刻犹豫,“没有后悔啊,回家看到你们都很高兴,在外面巴不得天亮早点回来看到你们。”
天渐渐暗了,刘梅珍在院子里搭上木头架子,点上火后放上一个中腰陶罐。另一个女人朝陶罐里倒入米粒。
待火焰由小变大在罐子底部绽开后,刘梅珍手握粗壮的竹扎在陶罐中不停地搅拌。
小小的米粒在陶罐里奔跑受热,不断膨胀,接连发出啪啦的闷响,最后胀裂开来。
老人高兴地唱起歌谣,“卖陶换酒不够浓,卖草席换的酒太酸,我换回来的糯米酒是甜的。”
刘梅珍搅拌的手臂没有停止,嘴里喊道,“下一句呢?”
老人接着唱,“因为我自己挖土做陶,所以才甜。煮酒柴别放太多。”
这歌声,唱的正是黎族的女性旧时卖陶的情景,以歌谣记载历史,女性制陶换粮,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
这就是沈丁要寻找的传女不传男的技艺,技艺背后却是女性为了养家不得已的辛酸。
老人唱罢望着火光,“你们现在卖陶好多了啊,到哪里都没人打没人骂了。”
刘梅珍的母亲走到老人身旁,拉了个椅子坐下,“我们现在也唱歌呢。”
“唱什么?”老人好奇。
刘梅珍下一句变成了唱腔,“现在到我们做陶了,烧起来一个都不破,烧出来很油光发亮,”
老人的眼睛在火光的反射中发亮,“你怎么会唱这首歌?”
刘梅珍不答,接着唱下一句,“人人看到都想买,我们的陶不厚不薄刚刚好,煮饭不烫手,因烧的时候树汁浇过。”
陶罐中的白色爆米球在火焰的熏烤下变化成深浅不一的褐色,刘梅珍将火熄灭,用宽厚的布抓着陶罐两边的把手,另外两个女人抬着个身体宽的篚小跑而至,将篚放在陶罐的下方。
刘梅珍手中的陶罐倾斜,白褐相间的爆米花争先恐后地跳入篚中。
第一个品尝的自然是老人。
“今天的味道不错。”
第二个品尝的是第一次来此做客的沈丁。儿时街边发出爆炸声的爆米花她吃过,电影院机器里的爆米花她也吃过。
它们和现在口腔里的味道都不同。
现在口腔里散开的气味,珍贵而美味,带着母亲的慈爱,也带着女性力量的光辉。
它没有电影院的甜,也没街边绽开得彻底,但入口的米香让沈丁想哭。沈丁想起了外婆。
面前老人应该没有外婆年长,但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平坦的皱纹。劳累和烈日让她的皮肤衰老过度,她的后背也没法完全直起,她的肺部也时不时发出求救的咳嗽,但这些老人都不在乎。
老人吃一口,沈丁吃一口,老人笑,沈丁也笑。
火光和月光变得模糊,无论是秦淮灯彩还是面前的黎族土陶,它们都是手艺人不惜力气的奉献,她们燃烧生命,养活家人,也影响到了很多人。
沈丁就是其中之一。
“婆婆,你看到了吗,这里有和你一样伟大的人呢。”
沈丁将放在大腿上的双肩包收了收,盒子的轮廓顺着背包的尼龙材质似乎动了一下,沈丁又塞了一把爆米花在口中,她好似得到了外婆的回应。
外婆不后悔,即使她一辈子都在做灯彩,一辈子都没再走出南京城,即使她有对大海和外面世界的短暂好奇,但那些都不是外婆真正的渴望。
外婆一生纯粹的热爱,是守着灯彩,是看着儿女长大,这些简单的枯燥从来不是辛苦,那就是外婆一辈子最想做的事情。
刘梅珍问老人,“今天烧的罐子成功吧?”
老人笑得安心,却带着狡黠的骄傲,“不错不错,但和我那个比还有距离。”
沈丁好奇问,“哪个?”
刘梅珍摆摆手,“那是她的宝贝,她不会给你看的。”
刘梅珍说那是老人这辈子烧过最好的陶,如今正在老人卧室的床头柜里,那将是老人最终的归宿。
在这片土地上的儿女,最终都会在一生里选一个最漂亮最满意的陶罐代替他们的墓碑。
沈丁找到了答案,她掏出手机想告诉陆奇林,开画室的决定算数。
手机屏幕平静如水,她的新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应。
陆奇林怎么了?
沈丁可等不了,她给陆奇林拨去了电话,一个,两个,第五个,电话终于接通。
“喂,你怎么不接……”
“我爸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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