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间有了决断,两人也都不是什么拖沓纠结的性子,登时便要打点起行装动身。
剑清执又往那小小一间野斋中转了一遭,半长不短的一段暂住,可能是实在不过方寸之地的缘故,倒也没有太多需要扫除的痕迹。一圈走过,触目寥寥,倒还不如在换回一身严谨袍冠上耗用的时间多些。
抬手将丹霄负于背后,剑清执最末扫了一眼更显空荡的屋子,抬脚迈出门去。
门外恰时恰好也晃过一道灰影。
剑清执落下的步子一顿,没说话,只上一眼下一眼盯着朱络瞧了半晌。人还是那个人,端着一张笑面眉眼温柔,只是什么玛瑙冠、什么绯红绡,什么旧时翩翩,都好似这几日来的一场梦霾,突如其来就散去不见。剑清执的视线几乎要在那袭简简单单的灰袍上盯出个洞,到底还是朱络先撑不住,抬手碰碰他的脸颊,笑吟吟的开口:“别想那么多,只是不好太过打眼——到底我还顶着个‘逆徒’的名头不是?”
剑清执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一偏头轻哼一声,率先便走。
朱络忙随后跟上,追了几步后又有点无奈的笑道:“等这一摊子事了,回了碧云天,日日装扮起来给你看,看到你烦得不想再看如何?”
剑清执又哼一声,不过脚步倒是略略放缓三分,任凭他追到并肩同行了。
幽林野居,日日相对咫尺之间,所感所见无非满目深林高木、密叶潺泉,僻静隔绝人间一如不可察触之幽深。但一朝当真迈开步子,即便两人谁也不曾主动运起遁术,踏出一片幽林也不过只用了短短一刻钟有余罢了。
树木渐稀、野林渐去,正当头的太阳光没了阻隔,越发明晃晃的洒下来,天地间一片灿烂明亮。剑清执的脚步忽然顿下,踩在阳光中扭头看了眼身后层叠深浅浓淡一片荫绿,唇齿间稍有迟疑,一时没能开口。
朱络似是心领神会,在旁轻笑一声:“林中几日。”
剑清执这才微微垂下了眼,“嗯”了声:“世上千年。”
吐出这四个字,像是也放下了什么缠缠绕绕的心思,肩头陡然剑鸣,生出霞彩缭绕于身旁,剑清执须臾起在半空::“走!”霞光炫目剑气如虹,一晃没入了晴霄之中。
朱络“哎”了半声,蓦的失笑,也不管是否还能被听见,好整以暇应了声好,一晃身踩着遁光二番追了上去。澄天如碧,山河万里,这一遭当真再不需一刻两刻三刻,转眼幽林稀稀、野斋杳杳,当真被彻底抛在了远不可及之处。
当日玉墀宗选定的这一处避世密所乃是藉阵法千里腾挪,内中自有许多玲珑手段,才可瞬息而至。如今倒转回溯,虽未出东陆地界,路程也可称迢迢。好在剑清执是自背城岭一路循迹而来,多少有些头绪,定了下大略方向便一路往东而行。这一程山水遥遥,虽也急切,到底还不至于如当日全力施为间不容息直往长留山那一遭,歇歇走走不觉数日,千里山川云间轻纵,那云间却兀的生出了一场薄雨,不偏不倚淋淋漓漓落在了两人的前路上。
朱络抖抖手,指间飞出一团炎光,绕着两人将尚未碰到鬓边衣角的雨水烧成一团白烟,又流星赶月般笔直向前兜了一个大圈子,所经处雨云翻卷滚滚成雾,虽然将水气都远远迫开了,倒也使人一时烟云障眼,如坠如一片迷障之中。
剑清执好气又好笑的瞪他:“好玩么?”
朱络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思,笑嘻嘻道:“小师叔,既然路这般难走,今日便早些寻个落脚地方。至多不过再六七日就到平波海,实在不必冒着风雨兼程。”
两人虽也算心中有事,毕竟不觉迫切,眼见炎光之外雨势果然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剑清执也就从善如流点头,顺手挥挥袖子,袖底清风将遮蔽云烟吹拂一空,一眼还未望见可有什么落脚处,倒是先瞧见了前方浩浩渺渺不见边际的一片白浪清波。
朱络登时“嚯”了声:“还以为这就到了平波海!”
剑清执又向下瞥了两眼,辨认出了个大概的轮廓,嘴角稍弯:“不是平波海,是金波湖。”
“金波湖?”朱络半闭眼皱眉,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记忆中挖出了一点痕迹,“好像在哪本札记上见过这个地名儿……没听说过什么宗门家族立在这里……是不是有座灵验的水仙花庙来着,也不知道是乡民谣传还是当真有修行人隐遁于此……”
剑清执失笑:“什么水仙花庙,哪有看书还看个囫囵吞枣的!是湖神庙。”说话间垂眼下望,云隙间遥遥可见一带城郭村落沿着湖边散布,大小竟也算得上一片人迹热闹之处,只是倒不好寻见那传闻中的湖神庙所在。
朱络不在意湖神还是水仙的字意之差,两人答话间遁光下落,地面雨帘反倒稀疏许多,湿哒哒雾濛濛更像是起了层灰白雾气。翠意盎然的小山坡下就能看到一片白墙黑瓦沿着青石板路越深入越热闹,哪怕微雨淋漓也掩不住那一通熙熙攘攘的烟火气。
朱络登时又来了兴致,拉扯着剑清执向前走。一入镇中,道路纵横石板铺就,两旁店舍人家高矮杂居,五花八门的铺面也算是应有尽有。两人都有一段时间不曾涉足这般红尘鼎盛中,饶有兴致将通身气息都收敛了,寻了间门面敞阔的酒楼休息用饭,那酒楼后又有自家经营的客栈连通,可一并安排房间下榻,省却了一番工夫。
大概小雨连绵多少也算有碍出行,敞亮通透的酒楼中坐了七八分满,人声可称鼎沸。两人来得说巧不巧,清静的雅间已没有了,厅堂中倒是还有处两面围了透雕屏风的座位,半临着窗,既能观敲檐细雨亦可听楼阁喧嚣,堪为上选。两人的用意在饮食又不在饮食,盆碗盘碟叫了一桌,干湿咸甜整整齐齐。单为着上菜就跑了六七趟的小伙计偷眼把他们看了又看,也没看出这两位客人汤汤水水哪来的那么大肚子,到底还是揣着糊涂走了。待人一走远,剑清执先撑不住一弯眼,轻轻敲了敲桌沿:“多少收敛着些!”
朱络笑眯眯给他布菜:“西云主难得下凡一遭,岂能不招待好了!”又给自己添几匙羹汤,“仙家有仙家的乐趣,凡夫有凡夫的滋味。但求情悦,何拘高下。”
剑清执点点头,抬起漆箸赏脸吃菜:“我通透不及你,自小便是。”
“都是泥淖尘埃里打滚才不得不学来的东西,你不通反倒是好事。师老传剑,可不是要传这些纷纷扰扰磋磨了你的剑心。”
“……”剑清执夹菜的手一顿,登时就想要说些什么反驳的话。但还没开口,倒先听到屏风外头吵吵嚷嚷中忽然飘过来一句:“神京,哪岂不已是老黄历了?从我太太太爷爷那辈就听着他们的空名,直到了我这重重重孙子辈也没再见有什么风光冒出来!”
两人的笑眯眯和夹菜吃菜就都顿住了,一时间面面相觑,生出几分颇荒谬的不知所谓。好在早都不是什么一点火星就能燎起来的莽撞性子,只是没人说话又听着屏风后灌了六七八九句酸话进来,也终于分辨出了个约莫的头绪。
“叮”的将汤匙向碗中一丢,朱络人向后仰,“噗嗤”一笑:“譬如我说千百年前炼气盛世,大修为者举目可见,未能堪悟大道者便不屑一提……”
剑清执有点无奈的看他:“天底下多得是这般荒腔走板的言辞,难不成你还要句句计较?说话的人说不定还只是个连炼气门槛都摸不到的凡夫俗子,不知从哪囫囵听得一鳞半爪,招摇炫耀过个嘴瘾罢了……”然而他用意本要半嘲笑半开解朱络,话说得顺溜,说出了口才觉出些别扭意味,不知不觉止住了。
朱络本也不过随口讥讽,这时将那点冷笑收敛起来,冲着剑清执轻声道:“连些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都听说了宗主要与玉墀宗一战。”
剑清执的神色慢慢变冷:“我们从大小姐处得来消息,还只是一知半解。这些风言风语散播得倒快,已经从平波海传到了金波湖。”
“走的大概是顺风的水路吧。”朱络接了句冷笑话。
剑清执没搭理他,秀挺好看的两道眉毛一点一点纠结起来,在眉心拧出一个小疙瘩:“或许不是什么大事,但大事小事,总归反常。我……心觉几分不安……”
“这不是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朱络抚慰他一句。想了想,又向前欠身伸手,用了点力道去按散他眉间的小疙瘩,“你要是惦念着,今日好生歇息一晚,明天早早动身,一路上赶得再急些,四五天不过一晃而过。等回了芝峰,自然明明白白,何必此时费心乱想。”
“但愿是我多思。”剑清执抵着他的手叹了口气。再看满桌菜肴,兴致胃口都去了大半,胡乱尽力吃了一回就一并往后院客房中休息去了。
一场雨断断续续到深夜方止,天晴月现,白日喧嚣换做一片安宁寂静。几盏风灯明明暗暗挂在廊口门边,只能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反倒衬得客栈院子越发黑洞洞静悄悄。这般夜色,似乎除了安生睡觉别无可做,听残雨梦中滴沥到天明,又是一个艳阳灼烈的晴好天气。
朱络安抚剑清执好生休息,自己也早早躺到了床上。两人的房间相邻,算起来两张床榻只隔了一堵不薄不厚的墙壁,也算仍是同床共枕,甚至稍一留心就连隔壁的起卧洗漱动静都能分辨出来。朱络安生拥着被躺好,心里头细数这一遭是卸下了衣冠、那一遭是在掬水净面、又倒了杯茶喝了两口……这般稀里糊涂的,倒是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彼时天色尚留着几分薄亮,依稀有脚步声说话声从楼上楼下院里院外飘飘渺渺进来,也没能扰了他的沉沉一梦。
梦中意外的竟又见到了那轮血红色的月亮,血色的雪铺了满地,又被狂风卷着翻飞到天地间。举目漫漫红红,如看血河滔滔。自在识海烙下大衍转心阵后,玄瞳就再无法一厢情愿将他拖入血月幻境。朱络只在初时一刹惊疑,随即十二分冷静的确定了自己是在梦中。只是这梦中的颜色太过鲜明,甚至即便已被识破了也未能立刻醒来,仍不得不被枯锢在血红的月光下。
面对这种连虚张声势也算不上的梦境,朱络心态很是从容,一时未醒,索性就在雪地上坐下,手指攒着那细沙般的雪屑放空心神。只待这一场长梦蜿蜒到尽头、或是早鸡闻啼,自然抽身而去。
蓦然一缕极灿烂极夺目的光迸裂在血色天穹之上。
朱络骤然回过神,但也只是这从出神到回神的短短一息间,锈红天幕已然支离破碎。无数道金灿灿的光痕像是阳光,又像是什么锋锐不可比拟的利器,眨眼间将血红空境穿透绞割得斑驳零落。在朱络抬头的那一刹那,正瞧见了亘古未变的苍凉血月飞快褪色成了一片苍白,再从苍白模糊成透明,那透明的轮廓中也渐渐透出灼目的金芒——终至无声锵然,破裂不存——连无数大大小小崩落下的碎屑也都被涂染成了金黄,还没落到地面就雨雾般融化了。
朱络瞠目结舌,看着那轮几乎给自己造成了半辈子阴影的血月就这么悄无声息陨落,纵然只是在梦中,惊讶意外难以置信之余也不免生出些隐约的快意。可惜那点快意刚刚冒出苗头,漫天铺下的金光来得更快,光刃如千刀万剐,毫不容情的将自己也绞灭成了一蓬碎不可及的尘埃……trip118.com
朱络双眼猛的瞪开,原来既不需长梦做尽、也不需拂晓鸡鸣,只一个毛骨悚然的噩梦就足以让他从梦境中跳脱出来。一时不知时辰,黑洞洞的屋子里没点灯烛,窗户外也透不进什么光亮,朱络就在一片漆黑中一个挺身翻坐起来,一手按在胸口,里头那颗心脏急速搏动似擂鼓,甚至在耳边都跳动出了“咚咚”不绝的幻听。
呆坐了好一阵子,朱络终于觉得自己彻底回了神,晃晃悠悠跳下床去摸桌上凉透的茶水喝。将一杯冷茶囫囵灌下肚,静悄悄一片的窗外忽然传来两下轻微的叩击声,一道夜色中被拉扯得没了形状的影子兀然投在窗上,朱络猛一眼瞥见,手一抖险些将空杯子丢了出去。好在敲窗声过后,那影子的动作更快,一晃已见到熟悉的身影遁进了房中。剑清执还是睡下时的装束,只在肩上披了件长衣,一手握着领口一手挥亮了桌上灯火,立刻一皱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你怎么过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剑清执上上下下又打量了朱络几眼:“我察觉到你的气息忽然乱了,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朱络张张嘴,忽然又有点不知该怎么说,为难了好一阵子才支吾道,“醒了……”
“什么?”
“……吓醒了……”
“好生说话!”
“我是被个噩梦吓醒了。”朱络见搪塞不过去,只得放下茶杯一手掩面,“做了个怪梦,被惊醒到现在还有些心悸……”他说着话自己都觉丢脸,一低头将脸磕进剑清执的肩窝,“当真匪夷所思!”
“做了噩梦?什么噩梦?”剑清执倒没笑话他,环抱住他肩背胡乱拍打两下,“修者心宁神定,不生无妄之思。若有所梦,非是有思,便是有兆。能将你吓醒的噩梦,说来我听听?”
朱络耳听“有兆”二字,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头蓦的又是一悸——这一遭当真是连自己也糊弄不过去,只能闷声将梦境大略讲述一遍,末了摇摇头道:“破开玄瞳桎梏,本该是我所愿,但……”
“但不该是这样一个破开法。”剑清执有些忧心的扶起他的脸,“无论你喜它恶它,如今玄瞳皆已与你一体相融。若玄瞳这般粗暴被毁,那你又当如何?”
朱络只能按着胸口苦笑:“心悸不止,必然大劫。”
“吉凶未来先有兆。”剑清执突然咬了咬牙,“玄瞳在你身上的事本该既隐秘又禁忌,更不能在如今魔尊遗脉正闹得满城风雨的时候旁生枝节。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回宗,有长恭师兄和东皇剑在,总能想出处置玄瞳的法子。”
朱络心头仍像是有把小小鼓槌在不停的“咚咚”敲打着,闹动得他心烦意乱,连再和剑清执说笑两句都觉有心无力,难得十分乖顺的就点了头:“好,咱们尽快回去。”
一刻钟后,已经藉着星月光走在了出镇子的石板路上。朱络一手摸着总算安生了些的胸口,看了看并肩的白衣人影,一张嘴还觉有些恍惚:“当真就这么半夜爬起来走了……”
“是你自己也想走。”
“不是……可是……”朱络的舌头在嘴里绊了一圈,含糊笑道,“就是觉得半夜三更的,一个稀里糊涂的梦,咱们俩就这么说风是雨从热被窝跑到了冷大街上,也不知该说是谨小慎微还是小题大做,想一想总归有些好笑。”正说着话,一股过街风从对面那头横冲直撞扫了过来,白日里再炎热,半夜的风到底还是冷的,凉浸浸扫得人霎时精神抖擞。剑清执的声音就随着清冷的风一道灌进耳朵:“哪怕虚惊一场,也好过措手不及。朱络……”他脚下的步子不停,语调也寻常,“我不想再因什么疏忽生出半点遗憾,天意人难违,人力尽在心。在你在我在宗门,皆是如此。”
朱络霎时闭了嘴,半晌才嗓子里轻轻“唔”了一声,无端有几分弱气:“必不能的,我如今好歹足有自保之力,你放心吧。”
剑清执没说放心还是不放心,不过两人的脚步倒一直没有慢下来。青石铺就的街道很快走到尽头,再往前就是连星点灯火都不见的浓重夜幕,高矮起伏的是些小小的山包野地若隐若现,一片寂静中,远远传来金波湖哗啦啦的水声越发鲜明,一并清晰的还有朱络骤然沉重起来的脚步声。
剑清执猛的驻足回头,就见人拖沓着已落后了三四步,一手半悬着像是又要去捂住胸口,偏又上下犹疑不定,还有几分要摸到脸上去的迟疑。
见他回望过来,朱络便苦笑一声,那只手还是慢慢盖到了左眼上:“清执,我好像看到……天亮了?”
剑清执心下一惊,展眼顾盼四遭,俱是一片浓黑,举头有月清星白,距离天亮足还有两三个时辰不止,不由得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斩钉截铁道:“你看错了!”
“我……”朱络立刻反手握了回去,手劲大得几乎失控,不过仍执拗着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在那边。”
不是东方,更不是西方,像是胡乱挑出的方位,在一片黑洞洞中斜插进模糊不清的野地深处。剑清执仍是看不出什么不同,但朱络攥着他的手又骤然松开,独自个朝着那片黑迈开步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明显是冲着我来的阵仗,避不得就只能迎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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