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之境,三光不透,唯见流金。浅浅金光脉脉流转,身在其间渐久,几不觉星河斗转、日月更行。
杜灵华安坐在境中一隅,迷失之地天机尽杀,虽得金瞳之境相护,但于卜者而言仍不啻断五感、绝六识,茫茫然无所从之。杜灵华自入此境中,暂得了目明之喜,除此之外无一刻不觉禁锢重重,那自小修习、运转于体内呼吸般自然随然的光碧堂心法被压制住七八成灵动,不说沟流天地,也就只余了些固身明神之用聊胜于无罢了。
好在冉无华点拨在先,使她还能处之淡然,只凭那一点明神静气的效用,一手持了明池金镜为载,一手作笔,在镜面上徐徐勾画涂抹。镜面映照着纯然一片黑暗,又随着她指尖的划动隐隐泛起光纹,眼见依稀成爻……可惜方凝未固,光纹一闪已散,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自依照冉无华的指点试图感应绝地天机,这已是她数不清次数的败而再败。不过这等玄奇之学艰涩奥妙,非一时半刻可速成,杜灵华屡试不爽也不气馁,微微合眼流转内息,逐一平缓心境神识。
一直在另一侧支颐静坐的冉无华忽然抬手,望空招了招,瞳境中无所不在的金光陡然分出一道涓流,如风如水流向杜灵华身边。绕身一周后似有所择,化作一条无形无质的金带缓缓缠上了她的双眼。
冉无华微一动眉,似有意外又似早有所觉正该如此。
杜灵华倒不知他这一举措,但闭目冥冥间忽觉温汤暖水倾注眉心,瞳间热而不燥,内视宛然生光。她睫毛一动不知异变何来,陡的睁眼,所向正是安置着白玉冰像处。第一眼乍见玲珑美人,刹那万千寒光如冰似雪凌厉纵横而来,虽无杀意、气机凛然。杜灵华“啊”一声惊叫,跳起身仓促退了几步,若非背后忽来一股气劲一托险些跌倒,半是仓皇半是无措扭头:“冉前辈……”
冉无华仍端坐着看她:“所见为何?”
“所见……”杜灵华这时也从乍然受惊中回过神,半是恍然半又有些糊涂,老实答道,“见这位姑娘……这冰像一身剑光纵横,凌厉矫健铺天盖地,被吓了一跳。可是我误触了什么幻觉?”
冉无华一手仍是抬着,缕缕金光在他指腕间穿梭嬉戏若生灵,闻言反而见了些笑意:“神物有灵,予尔机缘。你有灵目之质,在瞳境中受异气滋养数日,因而恰见一丝机缘罢了。”
“机缘?”杜灵华稍微垂头思索一会儿,“之前碧云天裴宗主开无心云相,我受九天清气之润,瞬得神占,得见一金瞳,莫非也是这个缘故?”
“庶几近之。”冉无华点头,语气中笑意更浓,“明池精金、九天清气、天卜神占、金瞳灵光……屡屡机缘加身,皆是旁人求而不得,难怪天瞳于你亦有青睐,也是难得。”
他口中所言,件件皆是卜道修者难求的机缘珍宝,杜灵华平素未觉,这时听他将之归结一处,忽的一愣,随即一惊,鬓角已觉微汗,忍不住虚按了按胸口:“有得之,必哺之,天地不仁,我只觉惶恐。”
“倒也不必惶恐,天意森然,你亦可顺其自然。心劫既渡,外象何加,不过是一念之间。”
“我……尚无法明悟。”
“无妨,留待日后吧。”冉无华振衣起身,忽又一顿,转头瞥了眼冰像,“不过你乍开灵目,便见刀兵,日后少不得要陷于兵戈中悟你的大道了!”
杜灵华顿时心头又是一窒,但又无从问起,踯躅一瞬,只得不尴不尬道:“前辈,你这是……要离开?”
“我有一段因果,临近了时。在此期间,你轻易莫要离开瞳境,外界死地非你能涉。”
杜灵华连忙点头应下,随即也不见冉无华如何动作,身形刹那如水泡破灭,一瞬淡去不存。她盯着瞬空的眼前发了会儿愣,又伸手在自己眉眼间揉了揉,忽然念头一转,举步到冰像前,手指轻戳了戳女子袖摆处:“天机俱灭,一线能窥——不知能不能卜见你的纾困之机?”
心念动,灵机则动。这一遭早有准备,杜灵华坦然略过漫天再起的冰光雪剑,顺心逐意抓取冰像身上的命数脉络。一闪之间,忽见辉煌剑意冲霄而起直上层云,层层破碎瞳境金光与无边沉沉灰暗,直至高不可察处……不待她再细辨根由,双目中陡然生出一股刺痛,杜灵华闷哼一声以手掩面连连退步,指缝间眼睛的位置潸潸滚下了两条细线般血红。
一股浓艳如血的赤红烟柱飘摇自香炉中升起。
静坐中的田镜痕双目蓦张,识海中观空之象登时消散,但八方鼎位中于东方骤起的血红色烟气似乎还在眼前残留着一丝虚影。白烟为瑞,转红成煞,预兆不详。
早已站在堂下的知玉应是已来了有一阵子,一直垂手安立,直到这时见她从冥想中脱出,才上前两步轻声道:“掌门,昨夜东极不泰,观见魔气冲霄打乱星轨,司灵占之应在东海之上。”
“东海?”恰似相互印证,田镜痕甫一睁眼便听到这消息,眉尖微微一动,“平波海?”
“司灵说,不敢妄言神京。”
“那便就是了。”田镜痕听不出什么情绪的下了句论断,倒似不甚吃惊,一边起身往大殿当中的墨玉法台走去,边道,“你去殿外等候,稍后我还有事交待你做。”
知玉立刻应声告退,跨出门时又顺手一勾,将半开着的两扇殿门也虚掩上了。不过殿门掩闭,殿顶穹光犹然灿烂,日月星依时轮转,四时昼夜不息,亦不受阴晴雪雨之变。此刻大殿中杂光俱灭,反而映照墨玉法台明光透彻,点点成阵,周流无定。
田镜痕就在法台前站定,垂眼端视供奉于台中的宝镜片刻,双手拢于其上掐诀连变,随即信手一拂。本是沉沉有如混沌的镜面陡然生光,光芒如流水聚散数息后渐平渐静。宝镜不过一尺余,此刻镜中幽幽旷旷却似另有一处空间存在,内里不知大小,空荡荡唯见一物浮于其中,金光璨然,灵气盎然,正是一卷半合半展开的灵箓。更之上宝光如凝,一见非凡,同样也将灵箓上的字痕印迹等遮住大半,难以分辨内容。
不过田镜痕在意的也不是灵箓上镌写了些什么,而在金光掩盖之下:一道似虚似实的剑痕正深嵌于灵箓正中,带着一股要将这契宝斩裂的决然。只可惜不知何故功亏未竟,唯余剑痕宛然——也只是宛然罢了。
田镜痕的目光定定落在灵箓剑痕上,端详若久,缓缓开口:“五百年未能破之困局,这一世若当真势在必得,又有几分胜券?”
殿中空旷,无人应答,她不在意,视线将剑痕几番描摹,又带着点厌恶落在灵箓上:“这苦枷困住了碧云天,光碧堂何尝不也在其中?代代磋磨,无有止尽,当真孽障!若真能了结,彼此皆是解脱。神京……裴氏……解心曲……”话到尾音收敛,田镜痕一拂袖,掩去镜里玄机,反身走到书案前取笺纸笔墨,片刻作书一封,封起持了向殿外唤一声:“知玉。”
知玉闻召而入,田镜痕将书信交她:“将此信速送玄门,交给玄掌门亲启。”
知玉闻言微微惊讶,但还是立刻点头应下,收起书信转身去了。田镜痕复回身坐于殿内,忽听一阵风来绕梁,檐角下悬着的一枚青铃“叮叮当”在风中摇出一串清音。她循声抬眼望了望,嘴角隐约一动,吐字无声又似讥诮:“也算助其一臂之力……”
碧云天上,持续了一夜的大雨在第二日近午时终于止住。云开微见日,只是天色犹然昏昏,是芝峰之上少有的阴晦天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昨夜一场大乱中沛然魔气四溢,被雨水淋透了的碧云天地界处处阴湿不散。春日本该花娇树茂,那无数姹紫嫣红浓茵浅绿却在雨后尽数凋零,一片片枝头伶仃,枯败如历秋杀摧残,甚至连松柏青竹之属也难幸免,满目有气无力萎黄憔悴的在风中摇曳——这般惨淡景象,纵然尚不知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的寻常门人弟子都不免战战,各个三缄其口生怕说错行错什么,好在目之所见血月邪云都已不在,想来即便有邪魔相侵,也未曾真正破扰到宗门安危,倒成了一众人心中聊可安慰的念头。
裴澹月便站在紫盖顶亭廊之中下视着这一派人心惶惶,她不同于那些不知情的寻常弟子,但也正因过于知情,反而心觉许多荒唐,纷纷杂杂的念头不知转过了多少,直至听到不远处房门开合的声音才蓦然回神,见是适容夫人出来,忙打起精神迎了过去:“姨母,我爹如何了?”
适容夫人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能在被侵窍后反杀翻局就是大幸,其他伤损无可避免。门中不乏灵宝灵药,接下来便都是些细细慢养的工夫。”
“是这样……”
适容见她神色仍有些恍惚,只当是担忧心切惊魂未定,便又莞尔道:“我为宗主布下养神之阵,以药气与灵物滋之,足可事半功倍。小莫留下守阵,宗主若醒来,定会第一个告知你,如此可能安心了?”
“我……有姨母出手、两位长老顾守,我自然是安心的。”裴澹月抿了抿唇,按捺下异样心思,转而道,“爹爹眼下尚可,我这儿还有他事要托付姨母,不知……”
“驱魔镇邪、守本存元,皆是宗主自身的内蕴深厚,我倒不曾损耗什么。”适容夫人会意一笑,视线也向峰崖下落去,“你可是还在挂心芝峰局面?”
裴澹月点头:“昨夜大乱,魔气冲天遮掩不得,少不得惊动四方同道问询。此外便是眼下芝峰残局,逸散魔气混在雨水中荼毒碧云天内外,草木凋零乃是异象,我只怕其中尚有流毒未清,折损些花木景致也就罢了,若于人也不妥,才是后患。”
“你不必担心这个,若连一点溃散魔气都经受不得,芝峰这仙家胜地岂不浪得虚名?”适容夫人一边冲她微笑一边向着亭廊外山石边缘登上几步,山风簌簌吹动裙袍,姿态宛如飞仙——裴澹月就见她双臂一舒,臂上轻纱披帛随风霎起卷入半空。那纱帛一离了身,便似被风力拉扯涤荡着漫漫展开,转眼化作如云似雾一片氤氲,随风高举弥于碧云天上空。适容夫人手中捏诀,遥遥望天挥了两挥,云烟之气愈浓……裴澹月蓦觉眉颊点滴微凉,用手指一抹,沾了浅浅一点湿痕:“是雨?”18小说
适容夫人颔首,登空步虚而起,片刻亦已身在高天,长帛化作的云气立刻分出一缕回绕到她身边。适容夫人伸手虚捉云气,看似随意的一抖,云气顺势绵绵伸展,以极快的速度铺延开,不过片刻,目不能及,仿佛已将整座芝峰都笼罩在下。而云气中无数微光烁烁,化作漫天细雨飞丝,飘飘摇摇坠下,遍洒山海之间。
裴澹月仰头望着,轻声自语:“是鸿蒙化雨术……”
这一片坎水灵雨截然不同于肆虐了碧云天整夜的那场大雨,雨丝清透灵气盎然,润泽漫山枯凋草木,虽不能使凋零的花叶顷刻重生,但分明洗去了其上沾染的一层肉眼不可见的晦浊气息。小雨潺潺不过下了一盏茶工夫,待到雨收云散,芝峰上下翠嫩清新一片旷然晴好,纵然天色仍有几分昏灰,那股让人不适的惨淡气息已荡然不存。
裴澹月立刻朝着翩然落下的适容夫人迎过去:“有劳姨母。”
适容夫人笑道:“碧云天上下,尚有许多你的长辈同门在,不必将事情尽揽在自己身上——你从昨晚熬到此时,好生回月榭歇歇去罢。”
“可当下……”
“尚有白长老在呢,打理这些杂务他最擅长。你好生休息——若是不放心宗主,留在紫盖顶也是一样。”
裴澹月这才点头应下,目送适容夫人离开了,自己又扶着廊柱踯躅了一回。四周雨后气息新凉,还带着些微的泥土草木清气,嗅之使人神爽,也让她一直觉得乱涨涨的脑袋舒服了些。这独处的片刻使得思绪沉淀些许,末了,裴澹月便也长长出了口气,当真如适容夫人走前叮嘱那般打算先去歇息一会儿——刚刚定了念头,一阵急风倒卷来得比她的念头还快上三分,送来了一道青影,还捎带着一声招呼:“大小姐!”
裴澹月刚要动的脚步定住,一回脸就见风天末已落在几步外,拧着眉神色颇有几分不悦。
“你……”
“是不是朱络?”
两人不分先后同时开口,随即风天末一尬,裴澹月却是诧异,稍顿一下慢声细语又道:“朱师兄远身在外,诸事难通,莫非出了什么事?”
风天末此时也觉自己那一问有些冒失,好在裴澹月算是知情人,索性也不遮掩,直白道:“我听说昨夜之事与玄瞳有关,又牵扯到魔脉与玉墀宗。那玄瞳如今不是在……”后面的话他自觉不该在此地出口,便只轻哼了声。
裴澹月轻轻一挑眉:“风师兄是听何人说的?”
“北天坎聚集了那许多人,眼杂口杂,何事听不得。”风天末神态仍不大好,“我昨夜在北天坎脱不开身,直到白师叔前去整顿,才打听了个七七八八。宗主为何会被玄瞳所伤?玉墀宗又怎会悄无声息闯入禁苑深处?又是玄瞳又是魔脉,当真与……他无关么?”
裴澹月顿时叹气,像是无可奈何:“风师兄,是你对朱师兄的心结仍未能释然吧!”
“我对他有何心结?代宗主与你都揭过了,何况于我!”风天末脸色黑了黑,不过倒仍理直气壮,“阴差阳错一条人命,换他一只眼睛,我早与他两清了。”
“能如此了断自然极好。”裴澹月不说信与不信,悠悠道,“那我说昨夜变故全不与他相干,你可还存疑?”
“我……”风天末蓦的深吸口气,“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无不信的道理。那宗主此刻如何了?昨夜侵窍夺体的又究竟是什么?”他问着话见裴澹月嘴唇稍动,立刻又道,“玄瞳的下落我清楚得很,除非朱络再次死了,他既仍安然远遁,就断不可能出现在碧云天。”
“风师兄你啊!”裴澹月被他堵住了话头,当真想了想,才道,“那我又说,昨夜之事祸根虽与玄瞳密切相关,但也着实不在玄瞳。内幕更牵扯到碧云天祸福生息,此际尚不可对外人道之,你又信么?”
“碧云天?”风天末愣了愣,“外人?”
裴澹月迈前一步,将两人间距离拉近了些许。环佩微碰声、衣影花香气,登时随着这一步吹拂可觉。风天末刹那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屏息垂眼,观鼻观心,随即才从乱耳声中剥离出裴澹月的声音:“关乎碧云天,更关乎我裴氏一族,因此说不得……大约只有爹爹和二叔才可与人说。”
她说着话,脚下又挪动退开,细香细响也随之徐徐抽离。直到退出了三五步,冲着风天末微微一笑:“或许将来你也有知道的机会,但不该是从我这里。风师兄,你可想明白了?”
“啊?”风天末耳乱心乱乱成一团,迟钝半晌才分辨清楚裴澹月的话意,又好似还有些许不甚分明,颠颠倒倒道,“若是当下不能说……我不问便是。不过门中这一场乱还未能收尾……”
“后续种种,自然是要多多劳动各位长辈与诸师兄姐协力。这些年来,一贯如此,不是么?”
风天末只能点头:“你放心……”蓦然一顿重新开口:“大小姐放心就是。”
裴澹月含笑点头,侧了侧身:“风师兄,收拾残局安顿弟子等事务繁杂,白师叔那边想来也要你帮手,我就不强留你了。”一边拢了双袖,衣袂翩然,与风天末擦身而过,径直往亭廊尽头的厅堂中走去。
在她身后,一片安安静静不闻响动。直到将将迈入房门时,才听到窸窣一点微声,夹杂在一缕风中远去。裴澹月步子一停,原地站了片刻后再回头,果然不见了风天末的身影。她拢在袖中的一只手倏的伸出来扶了扶门框,手心压在雕花纹路上觉出隐约一片湿凉,硌住了皮肉又好像硌在了心里。再顺势动动手腕,就有簌簌一小蓬木屑从掌心纷纷落下。
裴澹月低头瞧着那撮细屑,又仰起头将视线投向渺渺云天,半晌低语:“玄瞳……玉墀宗……爹、二叔,你们究竟是想要我猜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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