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薄暮,碧云天,阆风苑。
精致院落修建在东天震所属十分清净又地气和暖的一片谷地中,向阳傍水,芳草连茵,芍药夹廊,景致已甚为舒心畅怀,又有翠水水流蜿蜒可连通北天坎药田一带,乃是休养伤病最为妥当的一个去处。君又寒一路行来,夹路两旁只见朱白花朵披离,暖阳橙金铺色,恬然静谧如画,不着半点天外风霜尘色。
他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站在岔路口看着这片与洗心流截然不同的风光发了会儿呆,就垂下眼默不作声迈了上去。通往院门的道路刻意作出几道曲折,其间林木杂花相隔,随步换景,算是个小小的雅趣。不过也是因此,直到绕过了一个大回弯,君又寒才瞧见不远处从阆风苑直连着翠水水岸的侧门口也有一道人影。两人一欲进一欲出,遥遥正是相对。
两道门户间只隔一片朗阔水面,上面浅浅点缀了数个凿花石台供人代步,那人转头抬眼间自然也瞧见了君又寒,立刻摆着手招呼了声:“君师兄!”一边喊话,一边提了裙边,蹦蹦跳跳倒像个点水的小雀,踩着凿花石台一路掠水过来。待落到面前,随意摸了摸鬓角衣襟,笑道:“君师兄,你也来探望小舟啊?”
君又寒点头:“谢师妹。”又道,“适容师叔准他回阆风苑静养,我便来瞧瞧他。”
谢檀心眼珠滴溜一转:“他今早才搬回来,到了晚上你就来了,可见你俩的感情是真的不错。不过再是好情好谊,也不准顺着他不遵医嘱乱来……”一边说话,眼神就往他手中食盒溜去,上上下下只不肯挪开。
君又寒这才会意,有点无奈的将盒子递过去:“只是素菜点心,应该不至于忌口。”
谢檀心冲他皱皱鼻子扮个鬼脸,不过手上倒是不客气的接过食盒掀开了,见里头果然只有一碟糕点一碟馒头和两样小菜,这才放心道:“君师兄你莫怪,俗话说‘医者父母心’,我也是为了小舟好,怕他一时忍不住贪嘴坏了伤情,其实你的性子我们都是信得过的。”便将食盒交还回去,笑嘻嘻道,“你快进去吧,我刚给他送过了苦得要命的药,你这点心正好给他甜甜嘴。”就将彩袖一甩,袖中抖出张绿莹莹的叶子,一落在水长过三尺。谢檀心纵身轻飘飘落到上头,冲君又寒又挥挥手,脚下碧叶凌波,沿着翠水水道向下游去了。
君又寒也提着食盒进了阆风苑的大门,一眼便看到只有左手第一间的屋子房门半开半掩着。裴小舟却没在屋里,而是趁着天光还在,拿了烛火等物正一盏盏点着院子里高高低低的灯笼和石灯台,手下一簇一簇金色光焰亮起,虽说在霞光夕色下尚不起眼,倒也热闹温馨几分。
君又寒站在他背后端详了一阵子,才开口道:“瘦了好多,不过精神倒不错。”
裴小舟连忙转身,一见是他眼睛里分明放出光来,欢喜道:“君师兄,你可算来看我了!”将手中的东西随意一堆就迎上去,叫苦不迭,“阆风苑好是好,就是太偏僻冷清,一大天里都难得见一两个人影。要不是还有人往来送药送饭,我都以为自己是被丢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山旮旯里,比坐牢还要难过!”https://www.trip118.com
“我刚刚在门口遇见了谢师妹……”
“哎呀就是她,她来给我送药的,那药苦得我现在舌根还是麻的,简直要命!之前在北天坎的时候也没觉得有这么难喝!”
君又寒只好从食盒里摸出一小包梅片糖给他,看着裴小舟迫不及待拆出一片压到舌下含着,才道:“之前在北天坎养伤,你说师姐师妹太多嘈杂;把你送回阆风苑,你又嫌弃起安静冷清。能这么挑肥拣瘦,我瞧你的伤该好得七七八八了。”
裴小舟应和着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也觉得我好得差不多了。但北云主说我伤在神魂灵台有损,若不能悉心养好,将来必是有碍修行……唉,就我这般寻常资质,北云主还当真觉得能修行到什么神仙圣境不成。不需这伤碍我,已先被自个的天赋碍了才是。”
君又寒立刻摇头:“能从水云乡选上芝峰,已证明你天赋上佳。才不过出门一遭受了些挫折,岂能就此自暴自弃先说起丧气话。你若再这般,东云主面前那一关也要难过。”
裴小舟对风天末尚有许多久久闻名自然而生的惧怕,登时打了个哆嗦,忙道:“我随口抱怨,你倒不至于将这两句话也递给我们云主吧?”
君又寒愣了下神:“他不待见我,我也不会去自讨没趣。”
裴小舟立刻捂嘴,虽说仍搞不清楚东天南天两脉间的纠结之处,也不至于当面追问,缓过一回又笑嘻嘻道:“管他的,咱们两个好交情就够了!对了,我要的东西你都带齐了?”就扒着他的手去翻看食盒。
君又寒顺手将食盒塞给他:“其他菜点倒好说,只是你养伤中,要酒作甚?”
“你放心,我不是自己要喝。”裴小舟将食盒提到院子里一座小亭石桌上,将点心菜品一样样取出来摆好,情绪蓦的低落许多:“舍心小师傅是出家人要食素,宛童师妹喜欢些精精致致的小点心,燕引师兄的喜好我还来不及摸清楚,不过他常年在外云游除魔,想来不忌酒水……我就为他备上壶酒吧。”
君又寒只听了一半就明白过来,将刻意藏在丹囊中带来的一只酒瓶取出放上石桌,一时间无可再说,想了想才问了句:“那你可备下香烛了?”
裴小舟点头又摇头,回去屋里不多时拿了香炉和几束清香过来,低声道:“化纸钱就不必了,想来他们也不会挑剔这个。”就将香焚起,望空拜了三拜插进香炉,拿起一瓶酒绕着周匝泼了满地:“燕师兄,我敬你是个磊落大义之人,若不是你舍身相救,我的性命多也不在了。如今你的仇已报……”他舌头忽然打了个结,后知后觉记起曾听到的三言两语,犹豫了下才道,“想来你也该遇见了你的师门长辈,知晓了前因后果。炼气界必不会视魔脉嚣张,你且放心去吧。”
他将话说完,酒也泼尽,放下空瓶再添了三炷香:“舍心小师父,咱们相识不久,相知也不多,过命的交情都是在魔窟里结下的。我晓得你们佛门弟子多是心善,但魔孽难度,咱们已都吃足了苦头。你在天有灵,保佑着善恶得报,能将北海魔脉的大魔头铲除……算了,你连武道都未修过,只会念经,哪能保佑这些,还是好生受用我的供奉,早登极乐。来世若再要做和尚,多少生一副上好的武脉,修习些降妖伏魔的本事,才好多云游些地方,找到你念念不忘的佛心种子。”
他一个一个的嘀咕过去,数过了燕引与舍心,视线落到那碟粉红嫩黄花一般的糕点上时眼圈蓦的一红,顾不得君又寒还在侧,一眨眼就挂下两串泪珠,哽咽道:“宛童师妹,我心里知道你待我好,我……我本待你也是一样。咱们俩虽说认识了还不满年,但结伴一块儿走过了不少地方,我……我以后都会一直念着,你若能转世投胎再叫我遇上,我定带你去好多好玩的地方、吃好多好吃的东西,我还……”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头上忽然被君又寒轻轻敲了一记:“傻小子,莫在灵前随随便便发誓。”
裴小舟立刻红着眼眶瞪他:“我才没随随便便!”
“心血来潮时的许诺也要不得。”
“不是心血来潮!”裴小舟本是一片伤心,但被他连着打岔了两句,一泡泪还含在眼中,心中闷闷的难过滋味多少散了些,抬袖揉了把眼睛,将最后三炷香也插好,又絮絮叨叨道:“我回到碧云天后就一直在养伤,直到今天才得了空档祭拜你们。你们莫嫌弃,我心里头是多久都会记着你们的。等我往后养好了伤,修炼出了好本事,再下山去斩妖除魔,都当做咱们四人一块儿的功德……”
他后面又嘀嘀咕咕了好长一大篇子话,君又寒没陪着他从头到尾,自己在亭子外头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丹囊中的酒本备了两瓶,他将余下那瓶也掏出来,抬头看看夜幕已垂,点了满院子的灯火一扫夕阳下的暗淡,显得分外辉煌。哪怕只住了裴小舟一人,也觉出十分的热闹。
君又寒拎着酒瓶子看星光烛火连成一片,蓦的便想到了洗心流中同样不见昼夜流转的银灯灿烂。天有绯月,地有银灯,水漾流光,从无间断的绚烂之景,偏偏在灯光月影里站久了,就无端觉得凄凉——早先年间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心思,直到……
心里乱麻般装着许多事,乱七八糟的想来想去却只有一个人。君又寒藉着裴小舟在旁时而絮叨时而呜咽折腾个没完,自己也难得放纵思绪落向回忆中,将平素光天化日下不愿想也不敢想的许多往事挖出。分明人还好端端坐在院中饮酒,却好似胸膛被剖开得鲜血淋漓,□□裸可见心肝……那感觉痛得厉害,他伸手揭了瓶口蜡封,仰头灌下了一大口。
冰凉一线入喉,转瞬化作燎原火烧透了喉管与胸腔。君又寒还是第一遭碰这杯中物,即便算不得性烈,也霎时激得他眼中蒙雾,低下头连连咳嗽数声才缓过气来。这模样着实有点狼狈,不过那团烈火烘起的热气冲头,带来了些微的眩晕与片刻的空茫,倒是将心中剖出的愁与恨也冲散了,意识虚恍不得想念,当真好过了许多。
身后忽然传来裴小舟惊讶一声:“你怎么白嘴灌酒啊,这么喝下去会醉的!”
君又寒回头一瞥,两个脑袋的裴小舟晃悠着从亭子里出来,大约因将憋闷了好几个月的伤痛一口气都吐了出去,脸上似乎有些湿漉漉的,神态倒是还好。君又寒还能从袖子里摸出块手帕丢给他:“擦擦你的脸。”又道,“你想伤心事,我也想想伤心事,你又何必嫌弃我?”
裴小舟有些懵,不过一来见君又寒喝了酒,二来依稀知道些他心中常年郁结着件不痛快的旧事,索性也挨着他坐下,还伸手从石桌上挝了个菜碟子递给他:“我不嫌弃你,你心里不痛快,想喝酒,我陪你着喝就是,这才叫是好兄弟。”
君又寒突然瞪了他一眼:“别瞎说,我师兄早就死了!”
“啊?”裴小舟满脸茫然,忍不住道,“你是说朱络师兄?他不是没有死么?还从九泉深救过我……”
君又寒又瞪他一眼:“胡说,他早就死了,他不是我师兄!”
裴小舟一噎,试探道:“君师兄,你不会才几口酒下肚就醉了吧……”又连忙顺着他的话改口,“对对对,他早就死了,他才不是你师兄……”
结果话还没改顺,竟再次吃到了君又寒的眼刀子:“胡说,我师兄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他还在龙山救过我!”
“……”裴小舟无可奈何,仰头长叹一声,“是是是,你说他死他就死,你想他活他就活。他是你的亲师兄又不是我的,我不替你操心。”说着干脆也同君又寒在大石头上一歪,抬眼正向繁星夜幕,忽然“咦”了一声,用力眨了两下眼,“今天月亮的颜色怪不对头哦……”
夜空晴朗,星月俱明,繁星如银屑疏疏密密缀了满天,那月亮不当三五尚不成圆,不过也如琉璃玉片润泽可爱。然而就在片刻间,分明肉眼可见着一道幽红自月下攀升,渐渐将月轮上下通贯,恰似当中开一隙痕。月生红隙,分明异象,不知何兆。
君又寒眼神朦胧也尽力朝着天空望去,好容易才捉到了月亮的轮廓,喃喃道:“谁劈了月亮一刀,都见红了?”
裴小舟只好幽幽道:“大约是老天爷吧,不然谁还能劈得了月亮!”
君又寒又睁着醉眼看了看:“这样不成,比起洗心流的绯月难看得要死!上次看到这么难看的月亮,还是……”
他的话忽然没了下文,裴小舟反而好奇,忍不住追问:“以前你也见过这样的月亮?”
君又寒双眼发直,直勾勾落在那红隙之月上,发呆了好阵子,猛的仰头又灌一口酒:“我师兄说,要奖赏我顺利将大鸿蒙诀入了门,明日单作两样我喜欢的点心让我收起来慢慢吃。师兄有一手好厨艺,听说他打小时就爱琢磨那些,我不像他,我只会吃……”
裴小舟立刻附和:“我我我,我也只会吃……”
君又寒不理他,像是全心都沉浸到了对往事的回忆中,五指大张着遮在看月亮的眼前:“师兄许诺了点心,我心中欢喜,便更要在他面前扮乖巧,当晚早早的睡下了。因为太早了些反而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窗外,那晚好大一轮青白的月亮,忽然也就在月亮中央生出了这么一道鲜红的竖痕。”
“和今晚的一样?”裴小舟抬手指天。
君又寒不假思索:“一样,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么妖异的月像,怎么可能是好兆头,它必然是凶兆。”
“我也觉得这般生出道红隙的月亮怪异得很。”裴小舟嘟囔一声,有些抓心挠肝的好奇,刻意压低了几分声音,“君师兄,你说这月亮是凶兆,是什么凶兆?我倒是没听别人说起过……嗳,君师兄?”他问着话,肩膀上擦过一股力道,君又寒不胜酒意撒手松脱了酒瓶,自己也歪着头栽了过来,又没能好好磕到裴小舟肩头,整个人直挺挺仰着向石头后面折了过去。裴小舟吓了一跳,忙伸手扯住他,另一只手还要去捞险些摔在地上的酒瓶,霎时手忙脚乱,也想不得什么月亮什么凶兆了。勉强两边都顾得周全,只能先将人事混沌的君又寒架起来,好在偌大阆风苑如今只有他一人养伤寄居,随便找了间屋子塞人进去,再出来院里收拾亭子内外残局。也无人催促,也无人管教,裴小舟一个人慢吞吞的张罗着,不一时整理得妥当,到底伤体易倦,索性也就回房去准备歇下。
临进房门时,他抬头再看,月亮当中的红痕犹在,且有几分更向两旁晕染过去的趋势,像是……一时间想不出像是个什么,裴小舟摇摇头,嘀嘀咕咕:“管他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凶兆恶兆,又关我一个伤病患什么事!”埋头迈进屋子,反手“咚”一声将门掩上了。
天上月轮冷冷,遍照碧云天。月心的那抹红痕愈深愈浓,无声无息间又将月亮浸染了几分。恰如一只正徐徐睁开的血色眼瞳,虽还是半闭着,已有遮拦不住的恶意蠢蠢欲动,伺机噬人。
“如此丑陋的月亮,全不如洗心流中一分一毫!”
碧云天中,遥遥相对着紫盖顶方向,天然拔起一座不与周遭地貌牵连的笋状小峰。通体青石光硬内外不生草木,却被人以大神通生生凿开一边峰体,修建了一座半嵌在石峰中的楼阁。芝峰号称神仙地,宗门建筑多似云宫琼阙,悦目赏心,独独这石峰中楼阁手笔恢宏大气,却无丝毫精雕细琢华美秀逸处,除却门窗皆就地取材以大块青石装砌,那些石墙石壁石质地面上层层叠叠雕琢着的都是些玄奥符文法阵,不着一人,戒备森森。
石阁高有五层,布置在其中的手段随着层数的拔高越发缜密,放眼炼气界中也称插翅难入。独在最高处的第五层,却一扫下方周密繁琐的护持,居中唯有空洞洞一间石室,只有凝元细探时,才能察觉到充溢在室内每一寸空间的云气悠悠荡荡,无形无质不可见,绝慎绝险绝杀机。
然而此刻这间处在重重守备之下的石室里却兀然站着一道身影,就站在正当中仅有的一张石台前。那石台是室内仅可置物之处,如今上面却空空荡荡无一物存——那人的目光也未曾落在石台,而是微微昂起下巴,穿透了洞开的窗扇一直望向无云高天,吐出轻蔑非常之言。
石室一面凿窗,平日里从来深锁不开,这时却皆被推得大敞。高处的山风呼啸着灌入,吹得窗扇“啪啪”响动,呜呜又在满室回荡。吹过那人身边时,撩起他宽大的锦绣袍角与鬓发,随即便好似被注入了什么不可目见的异力,化作一个个小旋风疯狂追逐向四周充溢着的云气。无数细碎爆响声此起彼伏,风若贪狼,撕扯云光,吞嚼入腹。云气愈稀愈淡,而风势渐狂渐汹,渐渐那无数风旋碾尽了室中云气后,吞无可吞便彼此相噬。耳畔风声越响,遥天一月如剖,其人站风望月,这时才又缓缓抬手,将五指虚捏成拳:“时间到了。”
砰然一声,在他身侧咫尺,风旋终归于一,刹那化作一道巨大飙风,隆隆横扫可及一切。四周石壁本就是挖山而砌也就罢了,那些大敞的窗扇只如垂死吱呀了几声,就在一串乱响中灰飞烟灭。无数残屑似前奏冲出石峰,飙风紧随其后张狂而起,巨响声刹那惊破了碧云天静谧安然春夜。石碎山崩,飙风高扬,一道人影飘然踏在风旋中,冷眼看着下方瞬间仓皇亮起的灯火与扬起的人声。
月上红隙蔓延的速度也在这瞬间加快了,转眼将玉片般的月亮当中挖出了一块血红色的暗影。好似一只徐徐张开的血瞳,高悬于空,同样冷漠的下望这场突来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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