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照大江,彻地银光翻浪,皎皎满目生辉。
明月之下,江练之上,蓦然掀起一阵辘辘车声,乍闻只觉是幻,但月移江心,车声越发清晰鲜明,随即就见一架华车现形于滔滔江水之上,珠贝为灯、银箔妆壁、香木造辕,被两匹似牛似马、长鬃之下隐约又可见半身鳞甲的异兽牵引着,风驰电掣而来。
驾车人裹着一身暗光流转的黑衣,相貌十分古奇,但另一边坐着的女郎容貌秀丽,眉眼仍与在宓山时一般无二,装束已然大改:一身绡衫纱裙如烟似雾,满头乌发以一串珊瑚红珠绾起,身上虽无繁复钗环点缀,腕上却多了一只莹如美玉透如水晶嵌着许多琳琅珠宝的手环,朦胧月下,宝光四射,可见非凡。
神态妆容皆与之前小小别院女侍大相径庭的柯珊瑚稳稳坐在车辕另一侧,似全然不觉水上车行有何惊世骇俗。华车之速极快,水面缭绕的江烟分若刀裁,只见残影一晃而过,许久后烟气才又缓缓汇聚在一处遮掩了来路。眼见江行过半,她忽然微微侧身,十分恭敬半低着头向车内道:“殿下,水路已尽,将改行陆路了。”
车厢中男子声音“嗯”了一声,驾车人得令,手中缰绳一抖,两匹异兽登时闷吼一声,四蹄虚蹬踏开朵朵水花。那水花渐大渐薄,随即带着华车腾空而起,须臾脱出水道江流,踩着一阵尚未散去的水气落在了江岸沙堤上,更无丝毫停顿,继续朝向夜色深远处飞奔。
江川之后,亦有河流阔野、城镇村寨、畎畒人家。一路疾行皆过,地貌几改,夜色浓至最深沉时,终见一片山势曲环连绵横亘在前。四野至此早无人烟,华车异兽腾水气薄烟起在空中,下望那一带连山曲折,本该是极为矫健秀美如龙蟠的山形,却在地脉最要害处陡然崩毁垮塌,山川秀景一扫而空,只余仿佛天崩地裂后的狼藉残迹,倾崖裂壁,洼池颓岩,满目烈火肆虐过的焦木黑石,纵然已近经年,仍仿佛还能嗅到一丝未散尽的火炭气息。
车厢中响起轻轻一声指甲弹壁声。
驾车人一收缰,车下水雾铺开,托着车身停驻在半空。柯珊瑚也扭过头看向车内:“殿下?”
车中静了片刻,传出悠悠一声长叹:“月照不知年,龙山终有尽。山川易改,不过如此。”
柯珊瑚想了想:“龙山古月于炼气界,不过一胜景耳,纵然焚毁崩塌无伤大雅,但于我族而言却是福非祸。”
车中人轻笑:“此言甚对。我之至宝,彼之砾石。既然人族不识此中奥妙,便是天命该然,该使诸散落潜藏元息回归本族,拱我共主。”
一提及此,柯珊瑚眼神一亮,连语气也难免添了几分兴奋:“狩君回归,有王血号令,收拢各族遗落元息轻而易举,我……”她的话兀的一吞,讪讪低头,没了后续。
“你们在宓山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了。”车中人话语中无有喜怒,只如平常,“我族式微数千年,于人族虽不惧之,亦要免于招惹显露。当下东陆因魔祸动荡,正可藉此遮掩收拢元息,一切以此为要,少生旁枝。”
“是。”柯珊瑚连忙应声。
车中人又道:“龙山关乎狩君本源,我才亲自来此一遭。日后他处收拢元息之事仍需你等前往,凡事切切留心。”
“殿下放心,为狩君,为族脉,珊瑚必当竭尽全力而为。”
“嗯。”车中飞去一缕白光,如一颗小星自空飘飘摇摇而下,落往焦黑山野中一处,“去卧龙潭。”
华车辚辚,驰风直下,须臾穿过夜霭薄云,直到来至山间一处乱石驳杂的深坑上空。凌乱一片的坑中还存有浅浅一洼不过数尺深的浊水,夜中看去也与泥水无异,哪还有往昔月照龙潭的半点痕迹?
不过这一遭车中人未再生出什么感慨,那颗明灯般的小星绕卧龙潭飞舞一圈,又往四周各去百丈,旋即投回华车,便听车中“咦”了一声:“西去尚有一条地壑?可惜已渐合拢了……也罢,就在此地也无妨。”
话音一落,华车陡然光芒大盛,那灿灿光华明而不耀,如流水如银屑,徐徐在卧龙潭上空铺开,也不过片刻,蜿蜒竟成龙形,鳞爪宛然,须甲张阖,盘旋舞于空中。
龙翔于天,身躯纵然微光虚幻,祭舞之姿仍可动天地之灵。初时只见簌簌细小光点自龙身洒落残破山中,渐渐的,却有许多更明亮更灵动的光芒自山川沟壑间涌出,甫零落,复汤汤,越聚越多,越升越疾,天际龙舞光芒趋弱将散,却有无数灵光汇聚而成的光带如银瀑倒悬,冲天而起,直向华车所在。
车中人不疾不徐,慨叹一声:“果然是龙神埋骨之地!”又喝道:“珊瑚。”
车外柯珊瑚听令,双手一捧,虚空结花绽出赤艳王血,生息之力勃勃盘绕。望空而来的银瀑刹那感应,好似川流归海倦旅寻根,径自直投血中。而那滴王血不过指肚一滴,纳此滔滔奔流毫无滞碍,血上隐隐缠绕着的玄金纹路反而变得愈发明亮,正是同源相养,契合无差。
这般华车坐镇,王血凌空,汲龙山一地元息源源不绝,所得远在宓山之上。柯珊瑚护法在旁不敢轻忽,但也忍不住讶异道:“龙山元息怎会这般绵长,龙神遗泽竟如此雄厚?”
才生疑问,下方昏黑一片的山峦忽似微微摇动了下,这般状况更似宓山当日,她登时连忙扭头看向车中:“殿下……”
“嗯?”车内露出些微讶异,随即见银光一灿,漫地而下,落土生根,长出一株雪白光灿的大树。树高不过丈许,无数枝蔓如藤萝丝弦铺开,却转眼覆盖住了半边龙山。光所延至,摇晃顿止,车中人反而更加生疑:“不是地动。”
柯珊瑚念头一转:“难道也是因岁月长久,元息与此山地气已然纠缠难分了?”
“亦不是。”
“那……”
柯珊瑚满心疑问,车中人似也打算为她解释一二。不过还未待说话,口中之声陡然一肃:“何人!”车帘中开,沛然一掌自内而出,直往卧龙潭对面另一片夜色笼罩下的峰头拍去。
这一掌势如卷浪可摧山峦,对面蓦见浩浩长风托起一人身影翩然凭虚,同样抬手一掌相迎。两股宏大气劲悍然撞击,隆隆竟起连串惊声震爆,气浪如飙一卷周遭风云石土。虽是彼此试探之招,其威仍使龙山震荡,卧龙潭下异动一时愈发突起鲜明。
踏风之人接下这一掌,身随风卷上下起伏,看来仍是十分从容;另一边,华车连带车上三人疾退数丈霎止,无数宝光荧荧的大小珠贝串就的车帘“哗啦啦”一阵乱跳,车中人微露出一角银袍玉带,还有颇显赞誉的一声:“不凡!”
来人哼笑一声:“你倒也不差。”话说罢再一提掌,却非出招,而是掌心托起一团灵光向着下方一抛。灵光在空中疾速旋转,数息后已然化作一座阵图,正覆于白树之上。只见光芒流转,不知那阵图中有何等玄妙,一交睫间,本该分属两方的阵图与白树合二为一,流光四窜勾勒成阵,一晃直沉山体之中。刹那纵隔土石,亦可见隐隐金光沿着阵纹所在一簇簇爆开又消泯,其速飞快,转眼遍及半座龙山;其效更彰,潜藏于龙山深处的不详闹动也随之安稳下来,逐渐归于沉寂。
来人这一出手,用意不免更觉扑朔。车中沉默片刻,徐徐开口:“请问来意?”
“本座要取龙山一物。”
“我等此行倒是也欲取龙山一物。”
风中之人遥遥瞥了眼仍在汲取着元息的王血、与在甫生变故时就遁至一旁提防守护的柯珊瑚,又笑了一声:“如此看来,所取之物不同,倒也不必刀兵相见。或可说,因你之故,反倒省下本座一番手脚,也算半分联手之谊。”
“尊驾阵法,精妙绝伦。”车中人感叹了声,“既如此说,这一好处我愧领了。”
“倒也不必愧领,”骤然风疾,风中之人恰似融于其中浑然一体,交睫之间已然不见。而下一瞬,谨守在王血旁的柯珊瑚只觉一缕凉风吹开鬓角长发,眼前忽倏多出一道身影,就凭虚立于王血的另一侧,似在俯身打量。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叱喝一声抬手便是一掌正中那人前胸,挨手处浑不着力散如水泡幻影,其人又已不知何去。而悚然再看,踏着长风的人影早又从容立于原地,好似一瞬都未曾离开。
“珊瑚,兀惊。”车中人及时开口安抚,随即一层薄薄银光屏障也在王血四周乍现又隐,使她彻底安心。然后就听对面人施施然道:“古灵,暌违已久的族裔,原来尚存于神州么?”
这一句话颇有些不客气,车中人的反应却仍矜持,只叹了口气:“去国怀乡,亦大苦难。”
风中之人嗤笑一声,不置可否,也无意接下他的感慨,只道:“既是古灵族人,本座恰有一物,欲与你们作一桩交易。”说话间,一缕淡薄却让华车一行全然无法忽视的气息骤然自他身上散发开来。柯珊瑚与驾车人还只是一愣未明深浅,华车上的珠贝垂帘“哗啦”一响,却蓦的被揭开了细细一道缝隙:“尊驾乃是人族,身上何来这般龙族气息?”www.trip118.com
来人淡淡笑道:“人族古灵杂居久远,彼此有无自然互通,非是罕事。此物虽取自古灵,历时悠悠,只怕也早已难溯其源。自然,若你心存芥蒂,此桩交易不提便罢。”
华车中一片沉寂,又过片刻才听人言:“不妨先说说尊驾欲交易何物?”
“古灵九脉,唯金乌号大生之灵,本座欲求一滴灵乌精血——纵然古灵诸族迁移已久,神州为其祖脉故地,想来这点底蕴尚不至于稀缺。”
“阁下开口甚大。”
长风飘忽,绕身如流,吹起风中之人宽大袖摆,袖中忽见一团金光凝现,缓缓飘出浮在他身前。那人轻抬一指,在金光中拨弄了一下,铮然一声空旷天地间乍闻弦音,高越悠远似小龙清吟,甚至正在源源注入王血中的龙山元息都仿佛受了触动,银瀑陡然激越震荡起来。
柯珊瑚霎时连眼睛都睁大了几分,脱口惊道:“龙吟!”随即才忙晃动腕上手环,珠玉琳琅自成韵律,压制下了元息的躁动。
华车中的声音也略带上几分讶异,不过却与她一字之差:“龙筋?”
风中之人抬手虚拍,金光迸散,现出内中之物:“非也,此乃龙弦。”
“……”车中一静,旋即随着半空中七弦原貌彻底舒展开,传出轻轻笑声与击掌声,“北海魔脉,当今魔主,玉墀宗,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玉墀宗踏风微微俯身下瞰,意态寻常:“一见龙弦便知本座,看来阁下在炼气界中耳目也甚灵通。”
“小技耳。”车中人一经确认玉墀宗身份,似乎反倒少了许多狐疑与揣摩,坦然言道,“早有听闻玄门至宝落入魔脉之手,今日一见果然属实。魔主今以此易物,是欲将玄门雷霆之怒旁引?”
玉墀宗冷笑一声:“玄门与本座的仇怨,有无龙弦何干!不过是见阁下出身古灵,既来取龙山之息,岂会无意神龙旧遗。一桩交易,各取所需罢了。若阁下不愿,本座倒也不必强求。”
“且慢。”见玉墀宗一言不合,转身欲走,华车中人忙开口唤住,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尊驾不免情急,需知当下古灵祖脉早迁,余族势弱,不得不处处谨慎如履薄冰。玄门毕竟东陆大宗,岂愿与之交恶,带累族人不得安宁?”
“本座倒还不至于将尔一残族当做祸水之东!”玉墀宗仍是冷笑,不过倒收住了欲离开的架势,反手抓住龙弦,“此地本座一,尔等三,日后若有纰漏,只怕也在阁下不在本座。”
华车中只得又笑叹一声:“魔主秉性,当真直白坦荡!也罢,纵然族残丁弱,古灵族人也非时时避事怯懦之辈,何况故祖遗骸,不取为咎……”随话语声,车中灵光摇动,飞出一物落在驾车人手中,“此即为灵乌血,存世已然不多,还望尊驾慎用之。”
驾车人受令,双手捧起那团灵光跃离车辕,双腿迈开步幅极阔,十数步凌虚踏至玉墀宗近前,也不开口,只略略躬身将手中之物递出。
玉墀宗也不多看,宽袖一卷纳了灵光,另一手掷出龙弦,长笑一声:“灵族到底不同于炼气界宗门之迂吝,这桩交易,本尊甚是满意。”
驾车人捧了龙弦又趋步退回,送入车中。华车中人同样言辞含笑:“魔主亦是可结交性情中人。今日便罢,他日若有机会,不妨请为玉界宫之宾。”说罢,抬头再看一旁,汹涌银瀑已成涓涓之流,龙山地脉之下亦不再见元息溢出,残余点点,片刻一扫而空,重归夜静天宁,而王血赤光流艳,仿佛饕足,柯珊瑚双手虚捧,小心将起收起,遁回华车左近:“殿下。”
车中“唔”了一声,扬声一笑:“魔主,请了。”
玉墀宗负手凌空,不多赘言,只点了点头。
随即就见驾车人抖动缰绳,两匹异兽齐齐跺蹄,蹄下烟光水雾升腾,带动车轮辘辘调头,往夜幕下来路去了。宝光涟涟沿车辙一路漾开,在半空中拖曳出了一条绚丽华美之极的长练。
玉墀宗仍御风虚立未动,见车驾行远,才若有所思瞥向天南:“遁迹已久的古灵残裔也悄然出世,当真……大运大劫,再无可阻。”他思及此,手指抬起,指腹擦过的非是肌肤而是面上玉遮莹润质地,顺势反手在上轻叩了叩,“前愆欲了,旧劫则兴,真乃……天意!哈!”意味不明笑了一声后,便见他身形一晃直落龙山,足尖点处正在已成巨大干涸泥坑的卧龙潭。鞋履尚未落地,无形之风先至,将潭底浅浅一洼泥水尽数吹散,更有淡淡一线金光自土层中浮现,正是之前沉潜阵纹,尚有些许灵气残存未散,此刻流返阵主之身。
玉墀宗任凭这些些点点的细碎灵光投入掌心,渐渐汇成小小一团明亮光球,须臾又被一团幽深玄暗之色无声吞没。他半阖眼如辨细微,片刻后轻吐出一口气:“上古大阵!”低头望下。
立足之处,目光所及,莽莽龙山,寻常土木,除了曾遭劫难留下的大片泥涂残壑别无所见。当日龙山遭劫惊动诸家,地下深渊幽洞亦被碧云天与玄门两家派人手仔细翻找探查过。然而正如其久存却不彰,动荡一歇,曾露一鳞半爪的古阵也再次销声匿迹难以寻觅。这一遭若非因灵族之人所作所为触动,便是连这点滴痕迹的外泄都不会出现。这般手笔与造诣,非是炼气界数百年间所能见,更月下集于此地经营多年,各大宗派轮流布局,也从未有人觉察过异样。想此知彼,深藏于龙山之下的大阵当是既奇且古,说不定便是……
“古灵之遗!”玉墀宗笑叹一声,仰头望月。白月清清,照见无垠,龙山也好,山之外平川旷野也罢,再至河湖、再至江海,皆同一月,地地分辉,并无不同。“龙山古月,龙山古月,故老之言久传,倒无一人将这区区四字联系至古灵诸族,当真障目之极!”
他叹罢,又轻哼一声:“看来今日,倒是本座误打误撞打断了那些灵族欲行之事,不过也罢……”说着话,伸出一手悬覆身前,另一手并指在掌心一划,温热鲜红立刻涌出,滴滴哒哒落向地面。不过更有一缕幽玄之色侵入血光,其速还要快过血滴落下的速度几分。待到血落土泥,已非红血,唯见簇簇玄光如小焰,入土即化,浑然融于龙山地脉之中。而这等无声之侵,似也全未曾再次惊动山中古阵,比之之前灵族前来声势更可谓悄无声息,山川土木,一如往常。
玉墀宗欲做之事却已了结,掌心血色落尽,肌骨皮肤完好如初不留半点伤痕。他虚虚攥拳,又平白伫立许久,才缓缓低吟出四字:“自此为始。”
山谷幽幽、山风寥寥,卷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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