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波楼因地处之故,山声涛声,终年常有不绝之声,只是区别于冬夏寒暑,凛风春风,或强或弱而已。
东陆临海之地,至冬海波不凝,唯闻北风恶荡呼啸,卷掀海浪轰鸣不已。直到凛冬序去,春暖花开,于海面上嘶吼了数月的劲风趋于柔和,浪涌声中金戈之势渐隐,海声迢递而至山中,更似天人吹管拨弦,于静夜中款动人心,婉婉入梦。
林栖蒙林明霁教授“太霞章”,常指导他天音弦意间曲律之妙,日积月累下来,便养成了睡前起时,于静寂中冥听风音海韵的习惯。焚香一炉,静坐一刻,观心观妙,常有所得。
只是今夜同样静坐,时地不易,正心性两空之时,依稀一声啼唳蓦然掺杂进满耳的风声水韵,静谧之情霎时迸破。端坐床榻上的林栖猛的睁眼,一时竟有几分惶惶无措之态,脱口唤了一声:“玉翎!”
双眼一睁,满室昏黑,唯有香炉之内红光荧荧烁烁,也再不闻其余杂声。林栖恍惚晃了晃头,有些分辨不清到底当真听到了什么还是只是错觉。但玉翎乃是自他记事跟在林明霁身边时就同玩同处的禽伴,断然不会错认声音,只犹疑一瞬,还是飞快跳下床推门冲了出去,急切切压低了声音又望空呼唤了声:“玉翎!”
空旷夜幕下全无回应,倒是有一道略带些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玉翎?阿栖……”
林栖一回头,就见程北旄睡眼惺忪披着外衣从窗口探出头,那窗扇本就是虚掩,才没发出什么动静。程北旄大约是还睡得有些迷糊,愣愣的盯着林栖看了半晌,才含糊道:“阿栖,怎么是你?不是玉翎啊!”
林栖心中一动,凑到窗边双手一伸,捧住程北旄双颊下大力揉了一气,登时将他满头的瞌睡揉飞了大半,整个人清明不少:“你也听到玉翎的叫声了?”
“喔……喔……”程北旄被挤着嘴,艰难出声,“我睡得正迷糊,稀里糊涂好像听到玉翎的声音,又疑是梦,怎么……”他说着话人也终于彻底清醒,愣了一下反手握住林栖手腕,“咱们都听到了?是玉翎?那……便不是梦!”骤来的惊喜压过疑惑,程北旄瞬间眉宇间喜色翻飞,拉扯着林栖大力摇晃了几下,“玉翎回来了?那是不是楼主也回来了?”
林栖被他扯得踉跄,一只手又被扣着,只得将另一手用力向他肩上捶了两下,才将程北旄的大嗓门止住了,撑着窗棂咬牙轻声道:“你别嚷,别嚷!这事有些蹊跷,到底是不是师父和玉翎还未可知呢。”
“断无你我都听错的道理!”程北旄仍是笃定,不过兴奋的劲头过了,也慢慢冷静下来,抓了抓额发,“不过怎么只叫了一声?若是楼主乘玉翎回来,不该这样毫无声息才是……难道……当真不是楼主、玉翎?”
林栖心中一瞬转过的疑窦也正在此,再听程北旄之言,登时决断:“无论如何,我先去灵圃几处看看,是真是假,总有痕迹。”说着话,转身便欲走。
程北旄忙一把扯住他,急道:“阿栖,你等等我,等我……”扭头缩回房去穿衣套靴。林栖站在窗口想了一想,干脆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取来雁阔云音背上,再一出门,程北旄已然飞速将自己打理整齐站在了廊上,也不知两人心有灵犀还是如何,同样背负长刀,似有所恃。
两人对看一眼,皆望见对方装束,蓦然隐隐一股不安无声滋生于心底,当下也都没了再多说什么的心情,一前一后快步而出,当先往群禽聚集的灵圃而去。
夜静更深,唯风声海涛声耳。灵圃之中同样寂静一片,月光昏昏照见不明,只能依稀辨出许多大小灵禽或卧枝头、或蜷芳草,皆在栖息安眠之中。纵有几只敏锐察觉外来人声,甫一抬头认出是林、程二人气息,也就立刻继续埋头大睡,毫无多余反应。
这般安然静谧之境,莫说玉翎那小霸王回来,分明除他二人再无丝毫旁的行迹杂声到此。林栖与程北旄第一处就扑了个空,两人无言相视,也只能都摇了摇头,又转身去往林明霁的院落查看。
如此这般,深夜之中沧波楼所在的整片山头灯火俱暗人声皆寂,也就只有林栖与程北旄行色匆匆穿梭于一处处庭园院落之间。随着两人找过的地方越来越多却一无所获,心中的那点不安反而滋生得越发鲜明。时事至此,无人先去开口怀疑最初那一声鹤唳是否只是错听,待到将最末一处山间小亭也走过,两人的脚步几乎是同时缓下,一霎静默后,不分先后开了口:
“各处都已找遍,并无异样,如今只还有那里……”
“动静不在楼中,咱们可要去那儿……”
一同开口又一同顿止,林栖与程北旄刹那对上视线。半晌还是林栖先扶着头晃了晃苦笑一声:“隐谷其地蹊跷,我断然不想与今夜之事扯上什么关系。可若只余那一处不去看过,心中难安……”
程北旄却是干脆,一把拉过他的手臂大声道:“去就去,莫说只是有点蹊跷,到底还在沧波楼的地界,又能当真有什么莫测危险不成!何况……”他说着话便有些气馁,声音也不由低落了几分,“难道真不是玉翎?怎么可能不是玉翎!今夜若是不将那声音的根源挖出来,我绝难甘心!”
林栖跟着他的话尾轻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是……”他话未再续,只觉程北旄握着自己的手更紧了紧,心底没着没落的滋味便勉强安顿了些许,索性也摩挲着反握回去,定定道:“走吧。”
程北旄点头,两人脚步顿时一提,只是这一遭却未再分前后,而是携手并着头,披着夜色往后山深处的隐谷所在掠去。
然而行去匆匆,两人都未能有所察觉身后渐远的大小院落建筑中,一道人影正懒懒散散半躺半倚在一座高亭之顶,似是睡眼朦胧,偏又能准确无误的将两人半宿搜寻路径看得清清楚楚。一边看着,一边咂嘴摸唇,自言自语:“这两个小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哪来的闲心在沧波楼上上下下跑了这么一大圈?”
“嗯……他们在找什么?提刀携琴,不似太平喔……”
“……倒好似一无所获。”
“这是……要去隐谷的方向?”
念及“隐谷”二字,斜躺在黑影里的那人终于一个挺身坐了起来,赫然竟是逢先生。此刻仍与白日人前时一般懒洋洋一身随性,但远望着林栖与程北旄渐渐隐于黑暗中的身影却皱起了眉,拈着嘴角一点胡髭打了个哈声:“真是不让人省心的两个!那隐谷之中的秽气……岂是好相与之物……”话音未尽,身形已如薄雾虚散于空气之中,转眼只余一片空荡荡的亭顶沐于夜色下,点尘未惊、片羽未鸣。trip118.com
当先已往隐谷的两人却是全然不知身后这份螳螂黄雀般的动静。山间小路这些日子下来早走得熟了,不需多久便至隐谷入口。夜深林密,愈发显得谷中浓黑一片诸物莫辨,谷口一线之地宛如划割出阴阳两界,向前一步就是沦落无间。
这般氛围,林栖不由得忡怔了下,向后小退半步,腰间就被程北旄拦紧了,凑在自己脸颊边咕哝:“怎的白日里还未觉如何,入了夜的隐谷倒是渗人得很,说不得当真有什么妖魔鬼怪藏在里头呢!”
林栖勉强笑了声:“胡说八道,这是沧波楼地界,哪来的什么妖魔鬼怪,最多不过阴气浓重些罢了。”说着话从丹囊中摸出一只琉璃灯球,望内一吹,明烛登时燃起,不过一指节长短的灯焰,却照得两人身边五步皆明,周遭漆黑滞涩的气氛也随之淡去许多,可以望见脚下一路杂生荒草蔓延向谷中深处去。
程北旄忽一探臂,从林栖手中摘下了灯球:“我来,你且抱好你的琴。”也不待他再说什么,当先一步跨入谷口,霎时一股潮湿阴冷的黑风吹过,使人遍体生寒,如履深渊。
谷内谷外,两般天地,莫名而来的森然压力使得两人也不敢恣意乱走翻找,只循着白日巡视时熟悉的路线一路走过去。好在灯球光芒未受影响,所至处仍能照得草木道路通透,却无半点异样,也不见有第三人曾至的痕迹。不觉间已将隐谷搜索大半,依然点滴无获,程北旄也不免纳闷抓头:“这儿竟也风平浪静得很!”
林栖浅浅吸了口气,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落:“无事才好,无事也未必不好……”
两人此时驻足说话处正在一片乱石荒草叠叠的小径转弯所在,半步外就是连片足以没膝的深草,上接森森林木,不透半点天光。即便灯球耀耀,也难以将草木深处景象一一映照透彻。偏偏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陡然自林中传来,程北旄因面向缘故瞧得清楚,茂密草丛中分明有如浪涌,逆着风向一晃又复归平静,若非高挑细韧的数片草尖仍在微微摇晃,就如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然而又岂能当真无事发生?
他在察觉异动的同时已一把握住了肩头刀柄,另一手猛的扯住林栖朝着身后一拉。林栖猝不及防,但虽未看到身后动静,也清清楚楚听到了那阵细碎声响,登时整个身子绷紧如弓,顺着程北旄的力道向他栽歪过去,直到两人肩膊相叠,才歪歪头贴在他耳边呵出一声气声:“是什么?”
程北旄锐眼盯紧再没动静的草丛,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没看清楚,但定是有什么活物,冲着那个方向去了。”
他伸手一点山谷更深处示意,林栖这才缓缓偏过头,望一眼幽深林谷,半个身子还贴靠在程北旄怀中,开口一吐字却十分坚定:“追!”
程北旄毫无二话,两人登时舍了惯行的小径,循着草浪动处那一点线索一头扎入了茂密林中。隐谷小径已是漆黑一片,林内更加伸手不见五指,灯球被掐灭后瞬间的纯然黑暗使得二人好似盲人视夜,足足捱过半盏茶工夫才勉强凝聚起了几分眼力,半是试探半是摸索的摸着树干前行。
不过视力被限制到几近于无,所听所感便不由自主变得更加敏锐,呼呼风声、簌簌木声、沙沙……再次出现的杂声入耳,鲜明更胜适才一晃而过之际。两人齐齐循声扭头,这一遭反应不慢,堪堪在一片浓黑中捕捉到一点两点细小的红色光点闪过,随即摩挲草叶的声音愈发远去,显见那物已窜向了更远的所在。
程北旄轻声吸气:“被察觉到了?”
林栖贴近着他摇头:“不知……那不似生人,倒像是什么矮小贴地游走的动物。”
程北旄抽了抽鼻子,似是在追逐着飘散在空气中的什么气味,半晌才嫌恶的皱眉:“还有一股腥臭味……阿栖!”他说着话,脸色忽然一凛,像是捉到了一点灵光,抓住林栖的手都不觉加重了许多力道,又匆匆将两人上述诸种感知总合了一遍,“阿栖……腥臭味,贴地而行的动物,还有红光……那红光莫不是眼瞳异色?”
“眼瞳?”林栖微有诧异,“你是指……”
“蛇!”程北旄像是牙疼般的抽着凉气,“我想起来一种蛇……妖蛇……”他言辞模糊,也不知是一时间尚不能笃定还是什么缘故,反反复复念叨了几个“蛇”字,蓦的一挺身跃步而出,直追了过去。
“北旄!”林栖忙叫他一声跟上,“你且慢些,小心前方暗伏危险!”
这一追又约耗了一炷香左右,已深入到从未曾达甚至是从未曾知的隐谷极深处。两人也不曾想到看似荒芜偏僻的山谷内中还有偌大乾坤,黑黑密密的树林穿过一片又一片,曲曲折折也早混乱了方位,才终于在满目漆黑中隐约看到了些许光亮,影影绰绰在树林的边缘露出来,又摇摇曳曳时隐时现,仿佛随时都会隐没不见。
两人的呼吸登时都是一屏,将自身气息一再收束,才小心翼翼摸了过去。越是靠近,那一片光亮越是鲜明,却全然不似星月光芒之类,倒像是大片大片被点燃的蜡烛,许多细小的红色焰头明明烁烁,簇拥着位于中心位置的一道身影。
昏夜黑灯,照见的人影也模糊在浓重的夜色中看不分明,一时难辨。但林栖两人乍于沧波楼极隐秘处惊见生人,所受震动非同小可,交握着的手齐齐下意识发力一顿,险险捏出两声痛呼,不过也使二人飞快回了神,彼此贴得极近的互换了一个眼神,又按捺住心情往林间空地望去。
空地上的人影似未觉察他们的到来,仍背对着树林垂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片刻后,蓦然双臂一展,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登时自他身上逸散开,周遭大片红焰齐齐烁动,激起了一片“嘶嘶”声响,无数细碎白色光点自焰头处升起,徐徐飘向那人身上。
“嘶嘶……”一时间尚未能厘清眼前是何场面,程北旄蓦的头皮一炸,后知后觉最后听到的一声嘶叫距离自己太过挨近了。他猛扭头,赫然三五步外,不知何时也已亮起了两簇细小红光,下一瞬终是看得清楚,那竟是一条足有手臂粗细的妖异黑蛇,正从地面昂首人立而起,冲着二人“嘶嘶”吞吐长信。而猩红两点便是蛇头上一双诡异目,邪光烁动,瘆人非常。
变出突然,大惊大骇之下,程北旄不假思索,寒光一凛,已反手一刀挥出。雪亮的刀刃抹过黑夜,好似平地一道冷闪打过黑蛇,“嘶嘶”之声未尽,那蛇已身首两分,被齐齐斩成了两截,登时从昂立的姿势萎顿下去,却不见什么血迹溅迸,只有几股黑气滋滋溢出蛇躯断口,徐徐沿地蔓延。
这一起一落都发生在转瞬之间,不只林栖,就连挥刀出手的程北旄亦是在斩杀了黑蛇后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一见黑蛇死状,之前的怀疑已然笃定,立刻低声冲着林栖咬出三个字:“三里村……”
林栖一愣,也随即在记忆中翻出了对此种黑蛇的印象,然而还不待他说话作答,空地上无数细小白色光点飞舞的景象不知何时已消散殆尽,那背立之人猛的偏头转身,侧向林中:“什么人在那儿!”
除彼此外,陡闻人声。那一声叱问入耳,林栖与程北旄皆是全身一震,相对的四目中分明皆是惊骇与难以置信,又僵硬之极的将视线一转盯向了空地之人。只是程北旄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还没能吐出,空地上“嘶嘶”之声骤然加剧,响成一片,那无数红色焰头与声同动,整齐划一扭动着弯曲向树林。而直到这时,林、程二人才终于看清了,那又哪是什么细烛红焰,分明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红眼黑蛇盘踞地面,此时一动皆动,都在向着两人吐信嘶叫不已,一眼看去,足以使人毛骨悚然之极。
但当下情势之变已留不出什么空档让两人梳理情绪,空地中人一声叱喝,转身的同时伸手一抓,一件阔大黑氅凭空而现,衣袂飞扬如暗云落下,一转眼就将他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赫然正是如今东陆讨声汹汹的御师其人。而御师披起黑氅的同时似也锁定二人所在,先是微讶一声:“竟是你们……”随即便闭口不言,只将大袖一拂,数不清的黑蛇立刻如黑色潮水贴地蔓延,直扑林中而去。
杀机骤降,前一瞬还在瞠目结舌的两人立刻回神。林栖手臂翻擎托起雁阔云音,五指一轮,玄音疾出,扫翻了最前方扑来的一片黑蛇:“快走!”
此刻面对妖蛇如潮,纵然再多疑惑也不是细论之时,林栖阻拦后路,程北旄掌中刀光一闪,也不必再避讳噤声,登时草叶树木摧折,在密林中劈出一道笔直路隙,伸手一扯林栖,两人转身疾动,飞快向着来路退去。
静夜深谷之中,转眼喝起杀声,蛇潮嘶鸣、琴音铿锵、刀光纵横,一团大乱。乱势中,林栖与程北旄勉强凭借着对来时方位的一点记忆飞速奔逃,身后密麻雨脚般的蛇行声时远时近,更有无数被琴律刀光掀飞的草木枝叶漫天泼溅,嘈杂一片难辨。就在这般情形下,一口气也不知兜兜转转跑出了多远,黑夜杀机中陌生得好似一座巨大迷宫的隐谷仍未见出口,只是好在身后追杀诡声渐熄,似是终于甩脱了穷追不舍的蛇潮。两人这才浅浅松了口气,脚步缓下,扭头回望了一眼。
身后一片寂静黑暗,离开了密林地带,微有些许天光,正勉强照见距离二人不过七八丈开外,一袭黑氅迎风。黑衣御师身如鬼魅无声无息站在那里,迎上二人目光,微微叹了口气:“既露行迹,便留你二人不得!”
“你……你是不是……”程北旄悚然色变,自空地处一直憋在胸口的一声疑问才问出半截,恶风劈面,御师身形一晃已在眼前,立掌如刃,毫无留手切向了两人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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