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婆娑,缭绕阶槛,春光融融,兴昼兴夜,不负芳时。
西天兑中的梅花早已谢了,但春时正好,树发新绿,杂花簇簇,仍将这碧云天上金杀之气最为凛冽的所在点染得柔软了许多。吹过庭前的风清新淡软,也吹过广堂上新插的一瓶木笔,风润花妍,别生意趣。
花是裴澹月折下后连瓶抱来,此刻人也正坐在堂中,笑意浅浅,端杯啜茶。品过一轮后才笑道:“小师叔,你看这枝木笔花意挺拔,望之如玉管丹锋,岂不是正和今年由你点选水云乡中弟子入门之事?花开现蕊,乃是绝好的一个兆头,你的门庭也该见一见新枝了。”https://www.trip118.com
坐在她对面的剑清执微微垂眼:“今年四脉皆有门人新进,西天兑自然也不例外,数日前便已安排妥当,何又来此一说?”
“小师叔呀!”裴澹月无奈搁下茶杯,“你心知肚明,我所说非是西天兑门下弟子,而是你自身收徒秉道之事。师老遁去已久,你亦已撑持西天兑门户多年。论以修为资历与门中情况,也该开门授徒,传薪续火了。”
见她直白,剑清执便也摇摇头:“我此时尚无收徒之意,无此心亦觉自身修行且不足。再说四天之中,自有一套指导门中弟子修行的规范,何必在意一个师徒名分?再搁搁吧。”
“你啊……”裴澹月叹气,见剑清执又转而低头拭剑,只得道,“此师徒与彼师徒,怎能一概而论!罢了,我与你何必兜什么圈子,不如直说了吧。只是想你身边若有了亲传的弟子,便也多了一份责任牵扯,于当下情况,该是有益。不然同样门下空乏,我如何不去说服风师兄开录门庭,偏来寻你!”
剑清执一怔:“有益?为何?”
“你难道自己都未尝发觉么?”裴澹月伸手过去丹霄剑脊上轻轻一叩,“心思飘忽、神灵不属。小师叔啊小师叔,这段时日眼见你神意游离之极,于每日试剑时皆有所感。我在紫盖顶观剑七日,日日俱是如此,更觉愈演愈烈。长此以往,剑心必惑,才来今日一说。你……”她犹豫了下,斟酌字词,“何以不定至此!”
“不定?”剑清执闻言只是稍稍吃惊,却未过分显露意外,反而若有所觉:“原来是这个缘故,难怪我近来行剑有差。师父昔年所传心诀,乃秉剑道之修。心疑剑钝,心紊剑喧,相映无别,金庚之至……是心剑相映,故有此象。”
裴澹月登时一皱眉:“心疑剑钝,心紊剑喧……小师叔,此非善象,何以至此!”她蓦又是一怔,语气转而低软三分,“莫不是因为……”
剑清执全无躲避她的目光,只做寻常点头:“正是。”
“这……”裴澹月搁在桌上的手霎时一握紧,又缓缓松开,苦笑一声,“是我之过!”
“大小姐不必如此说。”剑清执摇头,“彼时情境,猝不及防,便是换做我或旁人,也难以面面周全。你和朱络乃是为了碧云天和杨辰身后声名行事,个中苦心岂会不知。”他说着话视线不免放得悠远了些,颇有感慨,“只是之后种种变故,天意拨弄,只能说是劫数该然,倒也归罪不到任何人身上。”
“终究有我一人私心在内!”裴澹月喟叹,“只待日后寻回朱络,碧云天必倾全力保他无虞。”
“终是后话而已。”剑清执不置可否,心中蓦然忆起玄瞳侵夺朱络神智时种种失控之举,神色便是一黯,“何况他当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一无所知,玄瞳魔宝本已难缠,还有那将他带走之人也不知是正是邪,所图为何……”忽听裴澹月轻声道:“这便是你当下剑心飘忽的缘故么?”
“嗯?”剑清执顿了顿,转眼盯着手中丹霄,却是微微一笑,“大小姐,当年恩师授剑,曾对我言:剑之一道欲修至极致,并非只有唯一道途唯一法门,千人千剑、万人万万剑,人人体悟皆有不同,岂能一以标之。不过加以梳洽规整,大略不出于四,有心、无心、有情、无情而已。”
裴澹月不明他为何忽然转了话头,但既是无常师昔年论剑之语,仍立时正色侧耳,又稍加思索,道:“小师叔之意,乃是你当下剑心有变,也是循此四道之中?”
剑清执悠悠道:“旧时我修剑,多循无心之道。金庚在杀,不杀不足以彰显无所不摧的杀伐意象。秉杀无心,理所当然。”他又重将丹霄一转,冰白的刃锋上带起一线凛光,如凝寒粹。下一瞬,随着他手指轻轻压上,寒凛之气倏然而褪,剑上分明净洁无物,却好似看到丝丝水线顺锋刃蜿蜒而下,没入了剑脊之中。
裴澹月一惊,脱口道:“小师叔,你的剑意?”
剑清执明白她惊讶何来,点了点头:“无心入有情,意象皆转,剑心两分,尚不能合。也是我一时高估自身,自以为能转圜圆融,不想一槛难越,才如你所观。”
“这……这……”裴澹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神色几变,显见内心一点念头纠结至极。末了到底一咬牙,看了看堂下不乏弟子门人在,干脆起身一把拖住剑清执臂弯,拗着他跟着自己转向后堂。剑清执却没料到她这般动作,推也不是拒也不是,只得别扭了几步跟上:“大小姐?”
后堂内甚是清净,连个洒扫的童子都不见。一片空荡荡中,裴澹月还是将剑清执一直拉到一架立屏后面,咬了咬唇才轻声道:“小师叔,你……你与朱络……可是?”
问及私密,她到底有些脸皮薄,没能彻底一把掀开。倒是不想片刻前尚能坦然一言无心有情之道的剑清执稍一愣神,随即竟也半别开了眼,沉默片刻才道:“你倒也不必太过上心这些事。”
“我……”裴澹月一噎,但多少也从剑清执的态度中猜出了大概的答案,一时间又气又笑又有几分五味陈杂,两人面面相觑好一阵子,硬是没人能再开口说话。最末还是裴澹月抬手扶额晃了晃头:“你们……你和他……唉,我倒是白白和你们打小一起长起来,想不到你们却在我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剑清执被她说得微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还嘴,只好继续让开目光:“眼下多事,不足以论及这些小处。”
裴澹月“哼”了一声:“破你剑心,逼得你改了之前几十年苦修的剑道,还算什么小处!你……”她突然一愣,想到了什么,“你剑中生变,我和风师兄眼力不足也就罢了,二叔又岂会看不出来?”
“代宗主他……”剑清执稍一沉默,“自是瞒不过代宗主。”
“那二叔还……”裴澹月猛的向后一仰,深吸了口气,像是闹起了几分小脾气,一下一下的咬着牙。
剑清执少见她这副样子,不免问了句:“代宗主如何了?”
只是裴澹月还没应答,堂上忽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有人高声急切道:“云主,云主,有云光生变!”
听那声音,正是西天兑中堂下执事的弟子。两人神色登时皆肃,飞快转出后堂,就见几名弟子匆忙迎上前来:“大小姐,云主。”便将手一指门外,“山门传讯,遥见水云乡以云光传讯,有莫名之敌侵扰,报请宗门速援!”
“莫名之敌?”剑清执脸色微凛,一手已按上丹霄,“莫名?”
那报讯弟子咽了口口水:“云讯简略,只知来袭阵仗中黑云压顶,有雷火齐降。我等不敢妄度,猜测或许是……”
“是御师一行!”裴澹月登时眉毛一竖,心中已有几分底定,咬牙冷笑一声,“这魔人竟真敢来触碧云天的霉头,好不知死活!”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快步出了正堂,忽一抬眼,一道炫目遁光正从东天震方向纵起。剑清执不假思索旋身合剑,人与剑划出一道白虹堪堪截在了遁光之前,低喝了声:“你回去!”
那遁光正是风天末唤起,想来同样已听闻了水云乡遇袭的消息,暴跳如雷正欲前往。忽然面前出现剑清执横拦一脚,斓光顿散,露出风天末黑着一张脸:“小师叔,何意?”
“我去,你留下顾守山门。”剑清执也不多言,只丢下这一句话就转身掉头,剑气如虹贯下芝峰,直投东南方向。风天末平白被他一句话摁下,猛的憋住一口气。偏偏自打杨辰祸事真相半白,他就自觉在剑清执面前矮下三分,再有一顶长辈之命的帽子压着,竟当真没能继续往山门外迈出半分,偏又心中实在不甘,也不肯回头,孤零零在半空凌虚而立,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唤:“风师兄,你在这儿发呆作甚!”
一回头,就见裴澹月翩然御风而上,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兰师姐这段时间一直在水云乡授道,必也被困。你快去寻适容姨母安排人手跟随小师叔下山打扎,我去见二叔!”
“兰……”风天末一顿,随后连忙点头,调头去了。裴澹月望着他一晃即远的背影重重盯了两眼,叹了口气,随即也不再耽搁,转身直往洗心流。
平波海上,高风沉浪。不见潮头,只闻海雾烟华间遮蔽着亘古不绝的隆隆水响。这般奇景直出数百里外,冷烟初开,寒波乍涌,才显出偌大一座人声鼎沸的热闹海岛。
此岛便是介于芝峰与海岸之间的水云乡,本是裴氏一族不入仙途的旁脉支流世居之所。久而久之,人气渐聚,遂成鼎盛。碧云天收徒纳才亦以此为基,常相往来,渐渐便得了个“小仙岛”的美誉,岛上建有云阁宝殿,迎送海上仙家,也有碧云天四脉大弟子于此间升座,普授些修行门径于岛上百姓,最是使人歆羡之处。
不过当下这安居宝地之上,却见黑云如铁,雷火倾泻,阴雷恶火宛如灭世之景在水云乡东侧泼天洒下。岛上大多只是些寻常百姓,如何见识过这般阵仗,登时一片惊号哭喊连天,争相逃命,闹乱成了一锅沸粥也似。
好在岛上也非全然无所防备,措不及防遭了一轮肆虐,旋即便见一层漠漠云光于正中云阁宝殿之上升起,一绽如屏,撑起在水云乡东天之际,堪堪挡下后续雷火灾殃。随后又徐徐铺展蔓延,尽力向着全岛笼盖而去。只是水云乡岛屿广阔,想要顾全绝非一时一力能可。高天黑云隙中,骨奴儿四蹄蹬开咆哮不止,隐遁多日后再次现身的御师漠然坐于其上,抬手向南一指,冷笑道:“区区小岛,碧云天又会花上多少心思布置,不过一点撑门面的纸糊架子罢了。这薄纸般的防护护得了东西,便顾不得南北……且向南去……”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清越女声叱喝:“魔徒,你哪里也休想去!”
天纵霞绡如云似霰,蓦然破开雷火灰云凌空而至。长绫卷处,宛若天河一洗,挡路妖霾顿被冲散三分。而其势不止,更呼啸直取御师所在,凌厉凛冽非常。
御师身不动,将手在座下一拍,骨奴儿立刻一甩头颅,独角绽起寒光,凶悍挑向长绫。锵然一响,绫、角相击,声若撞金,长绫一卷而退,随后才现出一名女子踏云光而来,绿衣素帛,严妆高髻,长绫正以金环束于腕袖之间,一击不及,手腕翻转,绫带再出一分为二,一者犹然强取骨奴儿,一者方才脱手,便化入云霞之间,游离若云气不定,穿梭灰云,伺机而出。
御师终于抬眼,笑了一声:“我认得你,碧云天北天坎首徒兰斯馨,想不到是你驻守在这水云乡。在这天海之交水气蒸腾处和你斗法,却是我不得地利了。”
兰斯馨冷哼一声,却不和他废话,身形灵动长绫翻卷,收放间利若罡风软似飘云,绫带所至更汲天海之中水气云光,那漫天灰云竟难以维持下去,渐渐支离破碎,重现出一片堂皇天光。
天光一透,魔消道长,水云乡上空战况更觉激烈。漫天飞绫交织若网,边界处更与云霞融而难辨,稍一疏忽,便陷罗罟之中。御师至此终是手中清光一闪,一支玉杖旋出,须臾寒光四迸,恍若天梁一架,挑住飞绫网罗之势,同时轻叱了声:“去。”骨奴儿刹那四蹄蹬动风雷,悍然一头撞出两人战团,直往水云乡上空狂奔而走。
兰斯馨登时色变,手上法诀一点,一幅长绫立刻衔尾疾追而去。但自身甫欲动却被御师持玉杖拦住,眼见幽光如电穿刺飞绫之间,不暇分神,也只得重新掉头应战。这一来游刃有余的立场顿掉,御师之意只在拦阻拖延,那边骨奴儿却早挟风雷恶势扑在薄薄云幔之上,与下方乱作一团的水云乡隔空相望,将身抖了几抖。
随其动作,只见大团阴气起于巨躯之间,内中更有簇簇幽火无声无息燃起。幽火之上,白骨幢幢,正是自乾云江大阵中逃出生天的半数白骨灾兵。此刻卷土重出,仍是各个狰狞,张牙舞爪嘶嚎厉啸,向着下方涌去,扑至云幔之上。
云幔轻薄,但也绝非一触即破的平庸手段。一众白骨灾兵群拥而上,利爪顷刻撕碎大片云絮,不过云气本就若虚若实,此之一溃,彼处又结,生生灭灭,聚聚散散,一时间也叫这些秉持妖身强悍一味蛮力破阵的精怪难以突入。正僵持间,骨奴儿又一声咆哮,口喷粗壮青雷轰然落于云幔之上,霎时受击处云滚如沸,大团大团的雪白云气在雷光下湮灭不存,彼方云幔肉眼可见稀薄了两分,更引得下方岛上百姓一阵惊恐尖叫,瑟瑟不知可避往何方。
天落凶雷,助阵灾兵,正险恶时,忽有滔滔水声渐鸣渐起。一幅长绫蜿蜒而过天际,倒垂入海,顿见平波浪涌,似玉龙跃海而出,攀绫直上,直扑犹在撕扯攻击云幔薄弱处的白骨灾兵。一片“哗哗”水声,强横水龙之力横冲直撞,所过处嚎叫起伏,无数白骨灾兵被从云幔上扫飞出去,大水随即漫灌成无数细小漩涡,将白骨精怪各个困锢其中,一时竟不得脱。
转眼之间,各自换招,眼见白骨灾兵被制,骨奴儿喷吐的雷电亦被经天之水所隔。御师仍是不疾不徐,一边操控玉杖缠斗兰斯馨,一边摇了摇头:“一力三分,是你不智。为那岛上几许凡人性命,你今天该应一劫。”话音落,甩手挥出一道白光直入天水漩涡。内中嗨然一声吼叫,陡然长出一具高可逾丈的狰狞白骨,嘎嘎怪笑:“该到本座展露本事之时!”猛的将身一跃,那水流漩涡束缚他不住,已挣脱在水绫上方,腔中幽火蔓延至双掌之间,陡然一旋,头下脚上,大吼一声疾扑而下,口喷一道白练般的秽光,双掌上更见幽火缭绕尺长利爪,青黑若金铁,狠狠插入了水绫之中。
一连串裂帛声响,利爪顿见齐根而入,狠狠插入水绫。四周大团水雾云气翻滚溅起,骸生浑然不惧,又一声尖啸,两根臂骨发力,数息僵持之后,“哗啦”一声巨响,水绫中开,云水两分,竟被他硬生生以蛮力扯开了一道缝隙。灰白秽气立刻趁机而入,以极秽之物去染那云水灵透之阵幔,其势虽不彰,见效却不在骨奴儿阴雷击打之下,大团阴影飞快于水绫下蔓延开来。而远处正鏖战中的兰斯馨法宝有损,本是一气相连,登时胸中气血一涌,挪身换位间稍迟半分,御师并指一点,玉杖飞击破绽,“咔”一声正中她左肩,伤筋碎骨,打得兰斯馨身形一个踉跄,遁光不稳直落数丈,才勉强一个翻身掐诀,长绫卷来脚下,重新将她托起。而御师已藉此机会,一抽身掠至骨奴儿身侧,一人一兽同时施为,玉杖行法,幻十二镜,骨奴儿口中一道阴雷吐出,镜中妖光烁动,接引雷霆,收化再出。一雷霎化十二蓝霆,震荡苍穹亦为之动,轰然齐落水云乡。
仙岛之上,晴天霹雳,水滚波扬,云沸天开。这般雷殛之势,本就因勉强扩张至覆盖整座水云乡而稀薄至极的云幔再三受创,难以撑持,应声破裂出硕大一片空洞。虽说尚未全然崩解,但隙路一开,已再难拦阻一众白骨灾兵,只闻一片嚎咆乱叫,无数白影纵跃,欲往岛上投去。
兰斯馨霎时红了眼睛,惊怒叱喝一声:“你敢?”
却更有一声冷喝远自云天之上同至:“尔敢!”
御师猛然抬头,就见一道辉煌剑光凛然现出高天。金戈之威、杀伐之气,穿云破雾,一瞬罩定了大乱一团的水云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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