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上,和风清景;洗心流内,明月流红。
绯红的月光透过开着的窗子照进房中,裴长恭一截衣摆逶迤拖在地面,像是一朵红色的花,或是一段血色的火。深深浅浅的红叠加在剑清执眼中,几乎让他觉得有些目眩,但还是执拗的抬头寻到了裴长恭的眼睛,定定的问出了那个横亘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那……请剑之人呢?”
东皇神剑,乃是碧云天宗门重器,更是东皇剑主命契之物,终年深藏洗心流中。即便朱络身为南天离首徒,也断然不可能将剑轻易携出;更兀论神剑有灵,非剑主亲持,绝难被无声无息碰触挪动,又岂能毫无异样被带入禁苑密阁?此间种种,断然不该被含糊一笔带过。
裴长恭大约是自剑清执正色开口之时便有所预料,听了这一问,神色未有更改,只轻轻叹了口气:“小师弟,此中干系……”
“是我!”他话音未落,银阙之外忽来一语,随即脚步声转过银屏,竟是裴澹月快步而入,笔挺了腰背直向微露讶色的剑清执,“二叔虽是东皇剑主,但东皇神剑裴家代代传承,我为裴氏嫡系血脉,要取此剑自然不难。当日便是我趁二叔小憩疏忽,将东皇神剑带出了洗心流。”
“月儿……”裴长恭拦阻已迟,也只能摇摇头又叹出一声,“你也不必将此事尽揽在身。”
裴澹月这时才向裴长恭福了一礼,镇定道:“朱络已然现身,当年之事终有大白于天下之时,今日不说,亦有他日,又何必再勉强遮掩。”
剑清执早在质问时心中对答案人选已有了几分猜测,如今微有惊讶,更多却是在因为裴澹月的直白坦言上。不过当年之事实在颇多迷团待解,至此他也不过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情绪向裴澹月拱了拱手:“既是如此,望大小姐告知昔日真相,朱络又何以至今日之灾?”
“真相……”裴澹月低语一声,蓦的闭了闭眼,“若我说真相乃是一场始料未及的魔祸,众人皆是受害者,小师叔,你信么?”
“魔祸?”剑清执脑中电光石火闪过许多念头,喃喃道,“六年前,魔尊遗脉未露端倪,炼气界勉强可称海清河晏,那时会有什么魔祸?除非是……”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玄瞳!”
裴澹月的手指登时无意识的捏紧了一下,才道:“风师兄先一步回来,尽述了不尽山之事。如今朱络因玄瞳入魔,当年亦有类似之事发生在辰师兄身上。小师叔,禁苑密阁中,本该被层层加封的玄瞳莫名破封,且一举使得东天震首徒堕魔——这等骇事,你可敢让其外泄出半字?”
剑清执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道:“为碧云天与杨辰声誉,万万不可!”
裴澹月悲哀一笑:“当日,朱络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他……”剑清执一霎恍惚,一霎又好似冰雪倾头寒凉彻底,“你……”
“是我无意中发现辰师兄状况有异,便约了朱络陪我去偷看个究竟,不想竟一路亲见他深入密阁,操使玄瞳……或该说是被玄瞳操使着修行魔功。我们大惊之下又不敢惊动旁人,朱络本想要告知父亲和二叔,是我将他拦下,怕辰师兄就此在父亲面前受了厌弃,”她说着话,脸色表情仍是平静,一颗泪珠却难能自抑而下,滚过腮边,“一念儿女情长,终成万劫不复。”
至此剑清执也已能大略猜测到了后面事情的走向:“所以你们暗取东皇剑,是为斩了杨辰身上的魔根?”
裴澹月苦笑一声:“自以为是到异想天开吧?七祖也只能层层封印而无法销毁的玄瞳,我们竟想凭一己之力将其克制,何异于螳臂当车。只可惜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如今明白了,也早就迟了。”
剑清执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无力感,却也不知到底该怨到谁的身上,甚至易地而处,只怕自己也会一时意气冲头,做下同样的抉择。紧咬牙根半晌,只问出了一句:“朱络又为何会带走玄瞳?”
裴澹月摇了摇头:“当时我二人因无法彻底操控东皇神剑,反而激得辰师兄彻底沦魔,争斗中引来了当日的巡逻弟子查探,慌乱之下根本难以顾及玄瞳之事。随即就是朱络重创坠海,变故迭生,直到之后清点,才发现玄瞳不知何时也已遗失了。事后回想,因我修为有差,一直是朱络在前持剑对峙,玄瞳应也是被他夺下,却来不及妥善安置就一同落入了平波海……”
剑清执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般魔物,连杨辰都无法抵御受染,他彼时又身受重伤,你竟然就那么放任他带走了玄瞳……”
眼见剑清执顷刻怒气染眸,一直沉默倚在榻上的裴长恭忽然开口淡淡道了句:“此方为两全之策。”
“代宗主!”剑清执霍然转身,但尚不及再开口,裴长恭已又抛了句话过来:“玄瞳纵是非凡,但无手无脚终一物耳,如何能出得封印,惑得杨辰?”
“……”剑清执一愣,顷刻记起朱络即便在被玄瞳逐渐遮掩神识时也反复纠结之事,“玄瞳之事,尚有后话?”
裴长恭不置可否,只道:“世人皆知玄瞳封印在碧云天中,却无人知碧云天已‘身亡’的弟子朱络携玄瞳自此远遁。一着之下,两处皆迷,却也冥冥中使得两处各自安生,暂不能生后患,亦是保全络儿性命之法。”他又看了一眼裴澹月,“何况,还有月儿设法为他遮掩了命星,本该足以保他十年隐遁生涯。”
裴澹月叹了口气:“我当年匆忙之下,只能将随身的明池金珠塞给朱络,又在事后以光碧堂之法藉金珠掩盖天机。只是大概正如师姥姥所说,天下劫兴,皆无可免,不论何等阴差阳错,到底还是功亏一篑。如今朱络重在炼气界出现,诸劫诸行,我也无能为力了。”
听辩至此,剑清执终是差不多厘清了当年杨辰之死的前后真相。只是不知之时,尚有暗暗奢望;如今前因后果摊开在眼前,反倒只觉诸味陈杂,除了阵阵无力之感,全然无法底定各种对错是非,那满满一腔的怨气怒火更不知该发泄向何处。站在原地忡怔一阵,整个人都生出空荡荡一股茫然失落之感,好一阵子才低喃了声:“如此真相,不如……”不如早知?不如不知?不如……
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少见,裴长恭看他片刻,叹息道:“小师弟,如今尚未择定无心云相修行人选,你若愿入内十年闭关,也是一渡劫之法……”
“我不愿!”心尚恍惚,耳听无心云相四字,剑清执登时拒绝得断然,咬了咬牙道,“朱络之事一日不尘埃落定,我心难甘。此时遁入无心云相,与逃避何异?之前种种已发生事无可改变,但无论叛门之污、玄瞳之责、入魔之难,皆不该强加于他一身……我必求一个清白公道于他,代宗主,你当明我之心!”
裴长恭点了点头:“络儿是我的徒弟,他的事我定会尽力周旋。但如今他身堕魔途去向不知,玄瞳之能更不可小觑,一切还需从长计议,难以操之过急。我知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交情甚笃……”他话说到此微微一顿,隐约有一声叹气夹杂其中,又继续道,“如今炼气界动乱四起,太平不再,你若不愿入无心云相,在外便需多费心思在辅佐宗门诸事上,切不可因一时意气乱了自身阵脚。”
“我明白。”剑清执微垂下眼,“宗门之事,不敢推却,只是……若再得了朱络消息,还望代宗主能允我亲去,莫再假手他人。”他将“他人”二字咬得略重隐带怨气,裴长恭一听便明,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此事允你。”
剑清执这才罢了,一直憋着的一腔气陡然一泄,顿觉心神俱疲,勉强稳住身形向裴长恭作别。裴长恭知他此时心境,也不多留,只又叮嘱了两句“好生休息,莫添心事”便放了人。只是剑清执虽是离开了,裴澹月却仍垂头站在一旁。裴长恭倚在榻上静静出神片刻,才叹道:“乍然掀开旧事,你今日还是有些冒失了。”
听他虽说责备语气却全不似责备,裴澹月这才靠近过去也偏身坐在榻边,轻声道:“小师叔与风师兄都已见过朱络,他的生死对碧云天来说称不上秘密,再故作不闻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何况当年之事终有一白,与其让小师叔自个胡思乱想,还不如彻底掀开说明,不然若在此时误生芥蒂,于他、于碧云天,皆无好处。”
裴长恭闻言点头:“长痛短痛终有一痛,你心中能有此主见也是好事。至于清执那边倒不必太过担心,我知他的性子,纵然一时闷闷,终会想通你和络儿当日的苦心。”他说着话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们都是在碧云天长大成人,此处既是宗门更是家门,哪能轻易便生隔阂?安心吧!”
裴澹月这才轻轻一颔首:“我信二叔的安排。”略一迟疑,又道,“二叔,爹他近日不在紫盖顶,你可知他去了哪儿?莫不是才回来短短时日就又要出游?”
裴长恭莞尔:“倒也不必这样想他……如今炼气界不安生,他身为宗主,少不得要关心一二,难免有不在宗门之时。”他说着话为裴澹月顺了顺肩上一缕微乱的长发,“不使风波入碧云……你当明了他之心意。”
裴澹月稍有赧然:“是我自己胡乱思量了。”又偏头看一看裴长恭,“二叔,你已坐了半日,该歇着了,前些日子取离火之种的亏空尚没补回来,不可再过于消耗。”说话间便去半挽半扶着他的手臂,推着人在榻上合衣卧下,“爹爹不在,我还要回紫盖顶照应诸事,你切不可忘记了午后的服药!”www.trip118.com
“好好,我都记得。”裴长恭笑应一声,“你且去吧,不必挂念这边。”
但裴澹月仍是将锦被幔帐等一一为他安置妥当了,这才告辞离开。裴长恭唇边仍嚼着点淡笑看着她的身影出了银阙,片刻后,气息也从洗心流中消失不见,那一点儿笑,就缓缓的落了下去。
银阙中再无二人,有些心绪也就不需刻意遮掩。裴长恭裹在被中,因修为之故,手足俱暖,唯独心口终年横亘着一丝冰凉,如附骨之疽。时日久了,甚至已分不出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无时无刻不得解脱。
半合着眼,他用手掌轻轻压上胸口,几乎像是梦呓般叹出一口气:“一片苦心啊……”
离了洗心流后的剑清执,本该回转松月清听。只是步子颠颠倒倒,一时间好似有了自个儿的主见,恍惚中一转身,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夹路杏花如朱锦,在脚下铺成一条杂英缤纷的□□。剑清执一路走过,依稀便有好多幼年少年时的往事跃上心来。自六年前惊变之后,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能够肆无忌惮去怀念那些旧日时光——朱络的影子无处不在,鲜活得毫不褪色,他几乎能记起每一次并肩走过这条路时对方兴致勃勃说话的样子,神气飞扬,眉眼温柔……心如铁石!
蓦的这四个字撞进心中,刹那击破水面倒影般的回忆。剑清执一瞬间咬紧了牙根,隐隐尝到一丝腥甜滋味。那腥甜又转瞬化作了苦,苦透了舌根,一路直钻到五脏六腑中去,苦得眼前丽景都生出了几分模糊,只能望见一片朦胧云烟绕台漫阶,云烟最浓郁处,一道红色人影正懒散闲倚,举杯对花……
剑清执一霎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但随即眼前模糊挥去,心中亦找回了清明,顿时站住了脚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便要转身离开。
只是才刚举步,那红衣之人却忽的转过身来,将手中金壶一举。一朵花刚飘飘荡荡落在壶口,那人撮唇一吹,就又摇晃着乘风而起,径自向着剑清执飘来。
剑清执只得站住了,伸手接住那花:“小荩,你何时回山的?”
坐在云气中独饮之人正是兰荩,此刻挑了挑眉慢悠悠道:“我是一副浪荡心性,平生只好饮美酒、访轶事。五岁就摸进了宗门藏酒的深窖,十岁时便敢偷师老的藏酒解馋……即便这样,宗主也不过是让大小姐在稚嫩少女时避了我一段时日,免得宝贝女儿被带偏成一个小酒鬼。如今小师叔已是堂堂昂藏男儿,为何一见我还要绕行回避,莫非还不如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了?”她说着话,腰腿一拧纵身而起,翩然直接落在了剑清执面前,笑眯眯将手中酒壶向他一递,“前几日山下游历时得了好酒,请你!”
剑清执被她抢白得苦笑,摆手道:“心有郁事,此时不欲饮,多谢你好意。”
“小师叔你啊,就是太过少年老成了!”兰荩摇摇头收回酒壶,“心中常有一二三四五桩事,便生六七□□十分愁……多少烦恼都是自己寻来的。何不饮美酒,胡然自悲嗟?”
“是你心性阔达,我自愧不如。”剑清执倒也不觉她说得有何不对之处,“只是人性丕异,我若似你,便非是我了。”
“哈!”兰荩闻言一笑,“也是。所以你是一脉云主,我不过是个让师父师姐都头疼的游手好闲之人,也是性中早有注定了。”
“你心有雄奇,全不类寻常女子,又何必这般菲薄自身。”
“小师叔的夸奖,我收下了。”兰荩冲他又一举壶,“投桃报李,小师叔有何为难之事,也不妨说来听听,看我可能帮你解忧。”
“是……”剑清执刚一张口,蓦然顿住,脸上竟呈现出一种极为怅然和了然混杂的复杂情绪,嘴中一条舌好似忽然重逾千金,要吐一字都觉艰难,半晌后,才终于涩笑一声,“罢了,不说也罢!”
“罢罢罢!”兰荩也冲他偏了偏头,“你若说,我便听;你不说,不强求。不过看你的样子,当也是些苦闷烦恼之极的事情,才能将你为难至此。”说着话,便将手向丹囊中一掏,取出一只玉瓶,笑嘻嘻道,“金庚剑意,锋锐无匹,犹不能斩你之愁。那不如试试我的美酒,看看我这酒,可能利得过你的剑?”
“美酒如刀断人愁……”剑清执下意识低喃了一句。旋即手上一沉,兰荩已将玉瓶塞给了他:“酒名‘红颜’,最是人间芳华绝盛时。小师叔,有时一醉何妨,见一见梦中盛景,才好再转头应对那些喜怒哀乐、苦辣酸甜、人间无尽之事。”
听她说得恣意潇洒,剑清执握着玉瓶的手也不由紧了紧,尽力在脸上收拾出一点笑意:“多谢。”
“噯!”兰荩这才笑眯眯转身,两指夹着酒壶摇了摇,“小师叔,多保重,下次来北天坎,我再请你喝酒。”
眼见她扬长而去,剑清执攥着那个玉瓶仍站在原地,片刻后垂眼轻叹了口气:“只怕是要辜负芳华绝盛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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