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一过午,琳琅阁前的气氛顿时喧嚣起来。单独辟出的门脸前桌椅披朱,摆满了酒坛的木架一路从屋内蜿蜒到门外,大小制式有异,或是寻常红布泥封,还有十数个比起周围明显小了一圈的白瓷小坛,每一只上皆有月白细丝缠结坛耳,挂下垂绦,栓着一枚翠莹莹的三寸长竹签,上面墨字簪花,提了“月下金”三字。
围上来的人群中识货的声音立刻此起彼伏:“是月下金,是月下金!”
“怎么今年的月下金只有这么十几坛,看起来比去年少了好多?”
“不管了不管了,管多管少,先买到了再说。”
“对对对,快快……哎呦,好多人……”
……
时令一至,披红卖酒,也是琳琅阁延续了多年的惯例。四周早有新老酒客闻风而动,唯求一沽,顿时一整条街道上都热闹了起来。四周远近也有许多只是围观凑趣的,一时啧啧艳羡声不绝于耳,大多还是看着那一坛坛被搬出去的新酒和一锭锭收回来的金银眼红耳热,七嘴八舌议论不止。m.trip118.com
当然被众人提及最多的,还是木架最中间那十八坛“月下金”。美酒佳酿人人欲得,但此次一窖数量有限,总有不得不空手而归者。琳琅阁素来秉行先到先得的说法,无论什么身家来头,一视同仁先来有后到无,着实省去了不少口舌。但能将这规矩立得分明,已是琳琅阁最使人津津乐道之处。
就在众人又真真假假说着些有关琳琅娘子的传闻之际,琳琅阁前的酒也正卖得一片红火。前后不过大半个时辰,架上佳酿十去五六,就连价格喊上了千金的“月下金”也已被捧走了大半,其中不乏远道而来只求一沽的好酒豪客,名马华车,招摇过市,引起一片啧啧赞叹声。
先前在茶棚中聚饮阔论的三人也在队伍之中,只是不知是被什么耽搁了,位置颇为靠后。眼看着架上的“月下金”一坛坛变少,登时急得抓耳挠腮,彼此间一阵嘟嘟囔囔:
“要不是在街口的那几片摊子中迷了眼……”
“那几片摊子平日里天天见,横平竖直摆在那儿,今天怎么就好似迷宫一般……”
“嗳嗳,又被买走了一坛……”
“唉,遭了,遭了,今天只怕要空手而归了……”
然而也不知到底是好运还是歹运,长长的队伍一点点挪动缩短,排到三人时,架上一排的白瓷酒坛已去了个干净,只剩最后一坛被琳琅阁的卖酒伙计捧在挂着红的长桌上当做招牌。三人虽是结伴而行,但本就相熟的那两人因说着话稍迟一步,是以被第三人抢了先,定睛一看,立刻“哈哈哈”连声大笑,伸手虚虚一拱:“承让承让,这最后一坛是在下的了!”又忙不迭扭头对伙计道,“‘月下金’!就是这坛‘月下金’,快给我取来……”
话音未落,忽然“当啷”一声,凭空一大锭金锭砸了下来,稳稳准准落在桌上、白瓷酒坛旁边。随后才听一个女子声音懒洋洋道:“先来后到,这最后一坛酒合该是我的才对。你来得迟了,且明年请早吧!”
一众人闻声抬头,就见琳琅阁二楼临窗的位置,此际两扇雕花格窗大敞,露出里面大马金刀坐着的一名罩着大红氅衣的女子,正一臂懒散斜搭在窗棂上,另一只手灵巧随意的摆弄着又一锭赤金,拨弄两圈后向着楼下一抛,与先前一锭金并列了个整整齐齐:“小伙计,将酒给我送上楼来。”
她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正盯着这最末一坛酒的那人却断然不肯,登时恼道:“琳琅阁的规矩从来都是先来后到,我已在这儿排了大半个时辰的队,你个小丫头岂能张口就来的插队,太过没有道理!”
顾守着酒摊的大伙计一时也是为难,看了看桌上两大锭金锭,只得抬头冲着红氅女子打躬作揖:“姑娘,这酒着实是轮到这位客官了,琳琅阁的规矩素来如此。姑娘不如看看楼中其他美酒,未必没有中意的佳酿……”
那红氅女子“噗嗤”一笑,摇了摇手指:“小伙计,我不难为你,你们这先来后到的规矩我也有所听闻。只不过从来没有过不准使唤仆从排队卖酒一说吧?我那酒仆可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也排足了一个时辰,怎的,莫非是看他身材矮小,入不得眼不成?”
“酒仆?”几人一时面面相觑,还是那买酒人又气冲冲高声道,“你那酒仆在哪儿?在场可有人看到了?小娘子家莫要信口雌黄,这一条街的眼睛都盯着呢!”
红氅女子挑了挑眉,搭在窗边的手顺势打了个响指:“曲老,既然都说看不到你,你不妨再变得大些,让他们看个清楚,可是我坏了琳琅阁的规矩?”
“嗳,老奴在此。”红氅女子话才说罢,立刻有人高声一应,发声之处就在卖酒长桌与那买酒之人中间。那人突闻异声,惊得向后跳开一步,连着周围看热闹的一众人等齐齐低头,就见地上分明站了个拇指大小的小人,正舞手蹈足像模像样冲着二楼的方位打了一个弯,随即将身一晃,竟是迎风便长、节节拔高。也不过数息间,已是活脱脱一个葛袍宽带的花甲老翁出现在众人面前,白发红面全与常人无异,脸上又生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笑嘻嘻作了个罗圈揖,“老奴在此,老奴在此!老奴正是为我家主人打酒来,有何冒犯处,还望见谅则个!”
这酒糟老头一现身,周遭围观热闹的人群中登时爆出一阵惊呼,猎奇惊恐种种皆有之。买酒那人正与他当面,一声惊呼连连后退,抖着手颤声道:“你……你……你是人是鬼……”
酒糟老头立刻不高兴的唾了一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说谁是鬼?呸,老奴看你才像个鬼!”
他唾一口,那人立刻又吓得退了一步,两眼一翻一副撑不住要昏过去的模样。酒糟老头也不再理会,转身冲着卖酒的大伙计又摸出两锭黄金递过去:“我家主人要买酒,你这坛‘月下金’快快给老奴拿来。老奴不占你的便宜,酒钱必然给足。”
“酒……啊,有有有,有酒有酒……”大伙计的眼神也有些发直,连那两锭黄金也顾不得接,手忙脚乱先去抱桌上的白瓷酒坛。一把抱住了,才沉了沉气压住乱蹦的心跳,勉强镇定道,“我们琳琅阁卖酒,从来只有先来后到一个道理。老丈你既然排在这位客官前面,这最后一坛‘月下金’便是你的,你拿好勒!”
他说着话双手捧着酒坛递过去,酒糟老者一把接过,才又摇头晃脑道:“不错,开门做生意的,就该有这个规矩……好酒,好酒啊!”那酒坛密封结实,他抱在怀里就着坛口封泥处深吸了口气,顿见陶然,连后半截话都忘了继续说,只剩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难以自抑。忽听楼上窗口又是一声:“还不快将酒给我送上来!”
“嗳,老奴来了,老奴来了!”酒糟老者闻声一个激灵,连忙收敛起来抱着酒坛就往楼中走。所过之处人群霎时两分,给他辟出干干净净一条通路,任凭着他一路扬长而去。直到看人消失在楼中,才“轰”的一声,说不清又起了多少议论纷纷。
那酒糟老者却只管抱着酒坛登楼,一路颠颠到了二楼红氅女子处,却不将酒坛放下,先觍着脸道:“主人,这酒滋味之妙,老奴已有多年未曾遇到了,可否分润一壶让老奴解解馋?”
红氅女子不置可否,只曲起手指敲了敲眼前桌面,示意他摆酒。
酒糟老者“哎呦”一声,磨蹭着搁下酒坛,手把住不肯放,又道:“那三杯,三杯总可以了吧?”
见红氅女子仍不开腔,老者老脸一皱,仿佛忍着天大的委屈道:“那一杯,一杯成了吧!老奴跟你这么多年东奔西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能连一杯的面子都没有……”
红氅女子这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跟着我东奔西走多年,每每得了好酒,就要想方设法浸到酒中大醉一场,这些年下来也不知偷嘴了我多少佳酿,也称得上‘苦劳’?”
酒糟老者登时干笑,显见已没话可说,但还是恋恋不舍拽着酒坛上的月白绦子不放,小声念叨:“就一杯,一杯就好,一杯……”
一主一仆正拉锯中,忽听雅座外脚步声响停在门口,随即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道:“座上的贵客,我家小姐有请,已备下仙酿相待,请贵客移步后宅一见。”
红氅女子挑眉轻笑一声:“仙酿?是何等的仙酿?”
那小丫头乖觉道:“自然是更在这‘月下金’之上,不然不足以飨仙客。”
红氅女子闻言摸了摸下巴:“更在上品之上,岂不就是传闻中的‘极品’?有这等好酒,不可不试。”说着话,抬手一拂,白瓷酒坛登时隐没。她站起身向酒糟老者勾了勾手,“若是当真有那般仙酿,这‘月下金’分你一杯也未尝不可……走吧。”果然当先便出了雅座。
酒糟老者原本见她收了酒坛,顿时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直到又听到后半句话才陡然一喜,连忙应声小跑着跟上:“嗳,老奴这就来……”
那小丫头当前引路,带着两人穿过琳琅阁大堂,从一旁一个遮掩在屏风后的偏门拐了出去。门外是一条花石杂砌的窄窄甬道,两边栽种着一些冬花冬草,迎风摇曳,一直簇拥到一座月洞门前,门后可见一片精致院落,想来就是琳琅阁的后宅所在。
果然小丫头一路带着两人往门中走去,却不想红氅女子一步踏入,随后她身后的酒糟老者却在堪堪一脚迈进月洞门的同时,一片濛濛青光陡然自空生出,好似一场细雨当头淋下。酒糟老者“啊呀”一声惊叫,青雨淋身顿时浇起了一片透着股酒香的红烟,转眼红烟中传来“砰”的一声,再散开时,老者已然不见了踪迹。
带路的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啊”的叫出一声又一把掩住了嘴,有些惊慌的滴溜溜转着眼珠看向红氅女子:“那……那位老丈……”
红氅女子倒是十分镇定,只是轻笑了声:“你们这琳琅阁中果然藏龙卧虎,好一道‘犯异者禁’的禁制,倒是我轻忽了。”说着话,弯腰去酒糟老者消失的地方一寻,两指从地上拈起了一只两寸长短的赤虫塞进袖中,“是我这酒仆修为不精,不与你家小姐相干。”
小丫头双手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出“大变活虫”,脸上神色又是惊怕又是好奇,片刻后才结结巴巴道:“贵客……贵客请随我来。”
一路穿廊过院来到一座小轩前,小丫头在门前止步,屈了屈膝:“小姐就在内中相候,贵客请进。”
红氅女子笑了笑:“你家小姐开门迎客,我还未进门,已先嗅到一股绝妙好香了,想来此行不虚,当有奇获。”说着话,已施施然迈进门去。房中高窗玉簟,一派清透,一身家常简素衣服的谢琳琅正坐在桌边置酒,见她进来起身一福:“仙客远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红氅女子先是挑起眉不作声只上下打量了她数遭,随即大喇喇指了指桌上隐约透着奇异香气的酒壶笑道:“娘子说有好酒待客,更甚于‘月下金’者。好酒何在?可是在此?”
谢琳琅闻言,莞尔执壶斟酒,随着一汪胭脂般润红色泽的酒液倾出,一股从未曾嗅得的酒香也随之逸散,一时如醑一时似蜜,浓郁之极偏又清甜剔透,置于身畔,恍若季夏熏风吹拂而过,心身皆是一片醉暖。
酒未入喉,只嗅其香已觉如此,红氅女子眼睛陡然一亮,接过玉觞一饮入喉,却没急于咽下,而是含在口中半眯起眼细细咂品,脸上渐渐浮现一缕陶然之色。片刻后这一口酒咽尽,雪白的脸颊上顿时漾开淡淡一抹桃花晕色,不过眼神犹是清明,一手搁下酒觞,这才笑嘻嘻向谢琳琅见礼:“我是碧云天北天坎弟子兰荩,娘子有礼。”
谢琳琅抿抿嘴微笑着又还一礼:“仙凡有别,兰姑娘这一礼,琳琅可不敢当。”
“怎不敢当。”兰荩转身在桌边桌下,伸手取了酒壶自斟,“我平素别无他好,唯好这一口杯中物,这些年来神州周游,也算小有见闻。娘子这一手酿酒绝艺羚羊挂角浑然天成,隐约已在酒道门径之前,只需一个绝妙契机便可登堂入室。说不定以后同为修门酒友,自当以礼相待。”
谢琳琅吃惊笑道:“我不过寻常酿酒人家,可不敢妄窥仙门,姑娘折煞我了!”
兰荩便不再多言,又去细细品那杯中佳酿。谢琳琅在旁陪坐,眼见一壶将尽,才细声慢语道:“此酒名唤‘红颜’,入口甜醇,却也易醉。姑娘乃是初饮,尚需拿捏度量才好。”
兰荩听说,果然一壶酒见了底就不再多饮,笑道:“从来只见持壶劝酒,倒是第一次遇见劝人少饮的,还是在这沽酒人家。不过也罢,这‘红颜’酒若是一气鲸吞豪饮下去,反倒辜负了酒中芳华之意。娘子这酒可肯出售?我欲携一两坛回山,做个长久的收藏。”
谢琳琅便起身招招手,唤过守在门外的盏儿:“去后面房中取酒一坛来。”又向兰荩歉意笑笑,“此酒乃是试手新酿,所出不多,只能勉强为姑娘分润一坛,请见谅。”
“一坛也足矣。”兰荩又瞧了眼壶中残存,一气都倒在了觞中,刚刚覆满小半。她伸手向袖中一掏,将刚刚收起的酒虫丢了进去,笑道,“酒醒酒醉,都是缘法,便宜了这老虫儿了!”
那红色的酒虫一入觞中,登时打了个直挺,随即将不辨头尾的肉滚身子一旋,圈着残酒大口呼吸起来。也不过片刻,觞中酒已然干干净净点滴不存,只闻一声“好酒!”“砰”的一股红烟窜起,酒虫不再,已又换作了拇指大小一个人身,在觞底团团冲着谢琳琅作了个揖:“娘子好酒!多谢主人!”
兰荩手中一托,现出一只赤金酒囊,拧开囊口笑骂道:“丢人的东西,还不快回来!”
曲老立刻团身一转,随即一跃而起,化作一道红光投入酒囊之中。兰荩随手收了,又挑挑眉看向谢琳琅:“娘子后宅这一道禁制甚是精妙,看来虽尚未入修门,亦不远矣。”
谢琳琅摇了摇头,笑意中难以掩饰的带了一分涩:“只是祖上曾有仙遇,得此守护家宅的小手段罢了。平素在这城镇中尚能用以搪塞凡人,如何敢在姑娘面前卖弄。”
兰荩闻言一笑,正巧看到盏儿已捧着一只小巧酒坛快步回来,便道:“这一坛‘红颜’娘子作价几何?”
“凡酒不堪入喉,先前一坛‘月下金’已取姑娘千金,这一坛‘红颜’便作琳琅心意相赠何妨。”
“那便惭领了。”兰荩也不客气,挥袖将酒坛一卷而收,“多谢娘子美酒款待,不好多扰,这便告辞。”
谢琳琅忙也起身相送,眼见兰荩将出门外,忽然回头笑道:“我本酒徒,因酒而来,别无他意,娘子断然不必多虑!”说着话一扬手,一缕金光袖底飞出,落在谢琳琅发上。谢琳琅下意识的抬手一模鬓边,那边兰荩已在这转眼间踪迹杳杳不知去向,只有一声笑语尚留于门前院中:“红颜纵美,芳华有时。愿再相逢之日,娘子能更得酒中三昧,别出新酿,把盏以对。”
“红颜纵美,芳华有时……”谢琳琅愣了愣扶住桌边,半晌后才轻轻叹出一口气,“这位兰姑娘一言道破‘红颜’真味,果然不愧是自称‘酒徒’之人。原来炼气士中,也有这等狷狂异客!”
忽听盏儿轻声惊讶道:“小姐,你的头发上……”
“嗯?”谢琳琅顺手一摸一摘,从发髻上取下一物,却是一朵花叶玲珑、栩栩如真的赤金兰花,想来就是兰荩临行前掷出的金光。她拈着这朵金兰看了又看,低低一笑,“金花抵酒?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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