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漩似幕,金光如星,还有暗淡的第三个影子隐隐约约生成在侧。三者之间形成一种颇为玄奥的勾连之势,使得久无动静的玄境也终于起了变化。
朱络对这份变化尚知之不清,但此玄境本就是在他灵台化出,沉心凝念,自觉流转,一股说不清是吸引还是排斥的力量正源源不断自漩涡中溢出,一分为二,灌注向其他两个存在。
那道暗色的影子似乎当真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因三者共鸣被招唤出的残像罢了。玄力涌至,全不能触,空无一物。而另外那点金光却在接触到玄瞳的力量后乍然明亮了几分,烁动的光芒中存在的影子似也清晰了少许,但依然轮廓朦胧,难以分辨。
朱络伸手按了按胸口,纵然只是神识,也觉心跳几分急促。但一边本能躁动,一边又不免生出疑惑,总觉这般心想事成的幻境出现得太过怪异,一时也不知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只是自己太欲突破心牢而导致的幻觉。他一时不敢擅动,只默默注视着那团光晕,想要再找出些什么线索。
凝神静气中,巨大漩涡逸散出的能量轨迹越发清晰,之前几次失败的尝试都只将全副精力放在了如何破入漩涡上,倒是一直未曾注意到这些轨迹的存在。此时神思一时空明,朱络才看清楚了那巨大的漩涡其实也只是玄瞳之力的一部分而已,更多的玄力早已无所不在,充斥着这片玄境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包括了自己神识存在的这一隅。
这一认知使得他心中一惊,霎时觉得一股斥力生出,就要将自己再次从玄境中推离。这种感觉前后已历三次,难得在这第四次的尝试中稍见不同,朱络断然不肯就此作罢,更有一股鬼使神差般的莫名执念引得他全然不能无视那片金光,若这一次仍旧失败抽离神识,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见此刻奇景更不能知……这般念头纷繁一转,心中执拗的念头宛如一股实质之力,推着他竭力向着金光的方向挪动过去。
几乎是明知不可成的尝试,朱络怀抱着下一瞬就又在幽洞中苏醒的念头全力调动神识。一霎只觉玄境如海,身似飘舟,波平浪静的海面犹如一滩粘稠的浆糊束缚舟楫,若不得助力天风,想要前行实在是千难万难。www.trip118.com
“风……来一阵风……要风动起来……”一股庞大之力镇压在神识之上,碾得朱络本身的意识都有些飘忽,一时间竟是混乱了身在何处,面临何地。但随着他喃喃唤风,尽力尝试……渐渐的,竟似当真有缕缕微风起于幽茫之间,那风起初轻悄得好似错觉,朱络一心都在尝试着去碰触金光,全然不觉。但是微风越来越大,越见兴起,无所不在的风卷动着无所不在的玄气高飙涌动,渐汇聚成了一道汹涌之极的风浪。朱络身在浪头,前一瞬如同被困在浆糊中的粘滞感忽倏尽散,整个人像是片鸿毛随风而起,转眼高扬直上,眼前只见一片金光大盛。
到了这一境地,再如何迟钝也已发现了自身与周遭的变化。朱络茫然愕然,推涌着自己的风中分明尽是熟悉的玄瞳之力,不同于之前隔阂深重的排斥敌对,反倒像是化作了应心而动的助力,心所欲往,风送随行。
他心中蓦然一动,伸手望空虚抓了两把:“玄瞳为我所用,玄力亦该为我而用……原来就是如此么?”
灵台玄境中无人应答释疑,朱络此刻似解又似非解,慢慢垂下眼,入目的正是那团原本如何努力也难以接近的金光,此刻在玄力风飙的助力下,已是近在咫尺。
只是已这般接近,仍只见灿灿光芒不辨内外,那个淡淡的似蜷卧着的影子依然轮廓模糊。即便朱络在脑子里尽力想着剑清执的样子去嵌套,也全然无法使其清晰少许。他深吸口气,一点点回想着玉墀宗的话:“心有极致之欲,可为破茧之锥……破茧……玄力已动,是茧将破?”
抱着试探的想法和一点点隐晦的期盼,朱络半闭上眼,以心默念默祷。目不能视时反而更为体察细微,心意所向,流水行风般的玄力也一浪又一浪涌至,尝试着渗入到那团金光中去。两者非同非异,金光纵然微渺,玄色的水和风却全然无法融入其中。朱络虚虚的张开双手,神识凝出的肉身丝丝贴合在金光边缘,连每一条掌纹都密密实实的压紧了,仿佛此刻已不是玄风幽水在试图进入金光,而只是自己纯然的一个念头而已。既是不同,便化为同;既是相异,便剔去异;既是有别,便同止同息到无别……心心念念,变化自生,位于玄境正中的巨大漩涡仍在搅动着一股股玄力流转不息,但流经过了朱络身边的风蓦的褪去了颜色,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分剥抽离,芜杂尽去,仅余纯粹,又缠绕到了他的十指之间。
朱络此刻情形如在空茫之中,对周遭的变化似有所觉又无所觉,指间绕上奇异之力,好似贴附上了一层柔和清润的水膜。清透之水无不可入,下一瞬,指尖一陷,已没入金光,好似穿过了一道虚幻的边界,碰触到了一点柔软又温热的什么……
恍恍惚惚,心神合于玄虚之内。指尖异样的触感竟不能使朱络回神,仍处于那种玄奇奥妙的境界不可自拔。玄风过体,异气穿身,以他一身为媒,被剥析出的灵气潺潺注入金光,朱络的手也随之没进的更深,仿佛只要再稍加助力,就能一把捉住某个存在……
蓦来天旋地转,再一遭降临的巨大斥力这一次没留给朱络半点挣扎余力,空寂的灵台玄境也一并扭曲崩散,刹那将他的神识彻底弹出。昏黑的幽洞中,盘坐地面的朱络全身一颤,猛然睁开了眼,却是忡怔半晌才慢慢回过神,随之而来的是头颅内一阵阵翻江倒海般的眩晕,神识过耗以至肉身难以撑持,朱络闷哼两声,脑海里一时间唯一划过的是在脱离灵台前的最后一瞬,留在探入金光中的手指上的一点刺痛和薄湿。
相似又有着细微不同的金光同样也在另一道神识深处烁动着。
被冉无华推入其中的剑清执只觉得自身好似沉沉浮浮在一个明亮舒适的梦境中,一直深藏在表面下的疲伤瘀滞仿佛都被彻底翻了出来,无所遁形的一一摊开。梦中透彻的光芒洒下来,细小的火簇就在那些污浊的沉积上跃动,一点一点,抚慰伤处,焚烧郁结。隐隐的灼痛随之出现,剑清执却不觉得如何难捱,反倒生出些许久违的痛快。他轻缓的叹出一口气,百骸俱软,索性就那么彻底放任着自己沉入了这场梦境,不思来路去路,不念世危时艰,只求这一场好梦罢了。
似睡又似清醒,身体和灵识上的伤疲都在缓慢的被修复,但一双眼仍是沉重得撩不开眼皮,仿佛意识也被无所不在的光芒浸泡得迟钝了,一时一瞬被拉长如岁岁年年……柔软又漫长的时光中,虽然仍目不能视,身不能动,剑清执却渐渐好似生出了些脱出于五感的感知,感知一片寰宇茫茫展开在眼前,天穹之上三光明耀,穿梭流转,瑰丽奇幻之景,瞬间超脱于之前沉溺着的梦境。变化生成得无声无息,即便身在其中,也是恍惚一瞬才有所察觉。
突来的改变登时又将剑清执心底那份机敏戒备挑了起来,但纵是有心,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处境还是让他无可奈何。明亮的光芒一如既往落在合着的眼睑上,但三星周流的景象却似穿过那层光芒直接着落于认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画面,似真似幻,不知何以存在于此。不过很快,黑色的星芒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蔓延扩张,所过之处,不容旁存。无垠旷宇渐渐都被涂抹上了玄黑的底色,剑清执身在一隅,尚未来得及对此生出什么忧虑,已然身在黑星之下,幽光如潮,刹那淹没了周遭的一切。
那一场难得的舒适梦境似乎也要在这瞬间被打破,可出乎意料的是无尽黑光漫过头顶身边,笼罩于身的那片明亮热光仍不曾有半点消退,蕴藏在光芒中的火簇依然活跃灵动,烧灼着体表与体内的沉淤。剑清执有些讶异的挣动了一下身体,不出意料的仍难以挪动分毫,只好又将意识投注在眼前所“见”,既被莫名带来,索性尝试着去看一看这个奇异所在的真面目。
依然是一片无尽的黑暗。发散着黑光的星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中心,自己沉睡着的这团光芒只占据了很偏很小的一个角落,而三光中的最末一处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消亡。冥冥中的感知告诉剑清执,那个存在的消亡并非是被黑星吞噬抹杀,可他还是不由自主有些惴惴不安,难免忧虑于若是自己安身之处也被黑光吞没,最终的结果将会如何?
恍惚中,像是要呼应他心底的担忧,漫天黑光忽然无声搅起了巨浪狂风,一叠又一叠,不留空隙的劈面冲荡而来。
剑清执一霎惊骇,喧天的浪头拍击在灿烂的光穹上,破碎的声音几乎已出现在耳边——但什么声音都没有响起,什么变化也都没有发生,巨大的黑影泼溅过这一小片光明,没能留下半分痕迹,更兀论造成什么实质的破坏。剑清执稍微松了一口气,来不及去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已又有一道影子笔直的扑到了近在咫尺处。光明隔开黑色的星光,也将这道影子挡在了外面,无从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但很快,这点猜测就无需继续下去了,分明是一只人的手,轻巧的穿透了无形的光幕,一点点试探着探入了这片光明。
经历了几次虚惊,剑清执本已能抱持着平常心去看待黑色星光下发生的一切。但这突如其来一只手还是让他错愕的睁大了眼——眼皮仍被粘住了般打不开哪怕一条缝隙,而进入到这片光明所在后,这只手就也好似脱出了能可感知到的黑色穹宇的范围——未知而存在的手,或是人,和一个只能以神识存在着的奇境,两者叠加,剑清执一霎只觉毛骨悚然,甚至生出了丝不惜自损灵台也要试图脱困的决绝心思。不过还没等他当真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脸上蓦然出现的过分鲜明的触感让他猛的打了个激灵,眼皮下的瞳孔瞬间睁大了,身上竭力拼凑起的几分意识却全然垮塌了下去,散落得凌乱不堪。
落在脸上的触感分明也是也是人的皮肤,还带着点薄薄的甲缘——那正是几根手指。陌生的处境、陌生的接触,可那碰触中带着的丝丝缕缕极为稀薄的气息却分明熟悉,熟悉到剑清执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入了另一个梦境。不过随即这份怀疑就被一拥而上的无数情绪掀飞得半点不存,疑问、惊喜、错愕、愤怒、嗔软……千情百绪密集得好像一个接着一个的浪头,扑打得他自己都应接不暇。可那只手却全然不知指尖碰触到的人的心里究竟掀起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仍在一点一点小心仔细的探入着。一股纯粹醇和的灵气随着这只手一并渗入,并被这小片光明毫无排斥的接纳了。
光明内外,世界两分,突如其来探入的手打破了两个世界的界限,随之灌注入内的灵气更是澎湃而来,好似一大捆浇了油的柴薪猛的丢入了充斥在光芒中的火簇上。
星星之火,一霎燎原,原本温吞平和的火焰窜起了高涨的火舌,熊熊碾过剑清执的灵识和身躯。急剧爆燃的火焰不伤心神□□,纵然激烈也只是加快了吞噬体内沉秽的速度,但乍然带起的痛楚毫无预兆变得猛烈,气势汹汹舐舔上了毫无准备的剑清执。闷哼一声,剑清执觉得自己额头鬓边定然瞬间就被烧灼出了细密的汗珠,纵然还经历过很多远胜过此刻的伤痛,但或许是碰触在脸颊上那点不知真假的气息使然,一点□□忽倏就像是示弱的出了口,破碎凌乱的散落了一地。
□□出口无声,只能在自身的意识中盘旋零落。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灵气进入,焚伤驱秽的火焰也越发汹涌炽烈。在铺天盖地涌过的黑星之光下未有稍动的光明中传出了细微的破裂声,破裂的预兆来自内部而非外在。剑清执心中生出几分无措,一为担忧光明结界的破损,也为碰触在自己脸上那丝熟悉气息的是真是幻。只可惜对方对此全无所觉,仍在源源不绝引注灵气入内,同时加快着这一隅光明崩解的速度。
无数细碎的光屑开始夹杂在火焰中坠落,剑清执不能言不能行、无法阻止更无法挽救,纷乱的情绪上更添纷乱。蓦然,一直在脸上游走着的手指渐渐下滑过鼻翼来到了唇角,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其中一根若即若离的碰触在了嘴唇之间——砰然一声,明光四溅,黑白之间界限崩塌。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剑清执只觉一瞬间身上被抽离的五感尽数回归,猛的睁眼却只来得及看到一片天地倒悬,三光破碎,仿佛混沌破开的景象中视线无法捕捉到一丝一毫明确的存在,那一刻唯一能做且来得及做到的,也不过是两排齿列间用力一合,牙关似有碰触又无碰触,随即黑白光影尽数颠倒,前一刻还称得上清晰的意识刹那彻底沉沦,落入了一片连梦也没有的宁静之中。
滴答滴答的微雨声敲在破瓦房檐。淅淅沥沥一场夹着冰珠的雨落了下来,比起隆冬时的大雪还觉几分寒凉。
破败的草亭中,只余剑清执一人平躺在空荡荡的地面,数步远外就是神像低眉,慈眼垂观。既清冷又宁静,浑然不受风雨所扰,闭门自成一片小天地。
这光线昏暗而冷风瑟瑟的小天地中,剑清执犹然闭目睡得安稳,面带红润薄汗,呼吸声悠长平缓,仿佛好梦正酣。而一道神识就在此刻突兀自远天而来,瞬至草亭凌空降下,好似又一场无声的春风细雨,入户侵墙一扫而过。上至亭中熟睡的剑清执,下至地底三尺的冬眠蛇鼠,无一不尽览在心,也无一是他所欲追寻之人。
忽倏而来的神识也忽倏散去,极远而渺的高山顶上,轻悠悠落下一声叹息:“走得好快,又没能抓到这位手握‘人之瞳’的异士!”
风中传来“啧啧”两声,似是感叹,又似薄怨:“三光互映,诡路相逢,连这般奇巧的机缘也能叫你遇见成为破障之助,真是……”说话之人似是一时间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字词刻画心情,只能转而在话尾又添上悠悠一声叹息:“徒儿啊徒儿,可见你当年就是少了这一分运气,才至如斯,当为天意!”
话语声在风中转薄,高山独立之人的身影也在一重又一重涌来的云浪下模糊淡去,只留下最后一言,宛如谶词:“可天意,终也不过随人心拨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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