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白雪,野村荒坟,北风摧树鬼哭嚎。
才从泥犁洞死里逃生,裴小舟仍不免对这般鬼气森森的场景有些不适,更何况此时身处之地,正是一片不知荒弃了多久,破败凄凉阴森无一不备的乱葬岗。只是朱络提了一盏灯笼在前面走得飞快,裴小舟拖着一具伤躯,跟随得吃力,稍一分神就要被甩开一大截,也只能咬着牙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紧紧追在后面。
这片乱葬岗距离两人安身的荒村不远不近,也有十数里路程。一直走到月上中天,裴小舟觉得自己大约真的就要撑不住的时候,才算是到了地方。隆冬天色混沌,即便是月亮,也单薄得像一块随时可能破裂的薄片,稀疏的月光映着大片冰雪,反而更觉四周漆黑如墨,暗影重重。唯一的那点暖光,只有朱络手中灯笼,一圈淡淡又浓郁的橘黄色。
盯着那圈烛晕久了,裴小舟只觉得神思都有几分恍惚。额心看不见的那道青纹位置又开始隐隐作痛,虽不尖锐却绵绵密密,像是要一丝一丝把天灵撑开,放出点儿什么去……
忽听前方提灯人笑了一声:“守住灵台,莫要还没补上魂元,先把剩下的那几分搞丢了。”
裴小舟悚然一惊,恍惚的神智刹那回笼,才觉适才竟已踩入悬崖一线。他到底是名门出身,即便神魂肉身皆受伤累,也飞快将意识收敛凝实了,这才“唉”了一声,甩了把头上冷汗:“朱大哥,你深更半夜把我折腾到这里,到底是要怎么个说法?”他倒是不觉得朱络或是有心害他,只是满腔的莫名其妙,一身的受苦受累,也不免添上了几分埋怨。
然而话问出口,无人应答,一直不远不近漂浮在前的唯有一朵幽蓝荧火,寄在一盏白纸灯笼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游游荡荡。
裴小舟瞬觉毛骨悚然,环顾周遭,黑夜仍是黑夜,荒坟仍是荒坟,却正有无数朵明明烁烁的荧火从坟墓之间飘出,或大如弹丸,或小如梧子,甚至还有大片细碎如星光微尘,浩浩汤汤,向前方那盏白纸灯笼流去。
即便不可动用真元,裴小舟也能察觉到此间陡然扬起的浓郁鬼气。奇异的是,许多流光荧火甚至直接穿身而过,自己却全无被困泥犁洞遭受百鬼噬身时的痛苦,反觉丝缕清凉之意抹过身躯,生出几分细微的惬意。
“这……”裴小舟满心茫然,低头看看自己,又四下打量蹁跹如蝶的幽火,纵然奇景妖异瑰丽,但从坟墓中升出的荧火终究有尽,不过一刻已尽数归入纸灯。白纸灯笼陡然光芒大盛,天地皆染一片幽蓝。裴小舟不自觉退后两步,举手遮了遮眼,再放下手,却见眼前重归一片冷寂夜色,唯有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湛蓝光珠浮在不远处,火焰般的光芒一吞一吐,生出一股奇异的诱惑之力。
裴小舟说不清那种吸引自己的感觉,只是瞧着光珠,不由自主便想起适才被荧火穿身时那点清凉的舒适。甚至在自己尚未察觉时,脚步已先动了,一点点靠近过去,伸手去抓那枚光珠。
便在此时,肩头忽然一沉,似乎有人搭手其上。裴小舟尚不及反应,压着他的那道力量顺势而下,已带着他的手臂腕掌动作起来,又有一个微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分明是朱络,却好似从裴小舟自己口中发出,容不得他惊诧诘问:“鬼噬,魂开。”
随着声音,裴小舟的臂掌在身前虚虚勾勒出数道玄奥的阵弧。他眉心一凉,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割开了一道口子,虽不见血,却生出一股灼烈撕扯般的痛楚,如受百鬼撕咬之时。不过这股疼痛甫激发出来,蓝光一闪,那颗光球顺着阵图须臾已至,直填眉心。一股冰凉清冽之意随之顷刻铺散,拂去了方兴未艾的灼痛。
控制着裴小舟的力道也在光珠入体后消失,得了自由的裴小舟一手掩额,猛的回身:“朱大哥!”只是身后空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裴小舟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又环顾一圈周遭,异象全无重归平静的乱葬岗中,除自己外,唯一的外物便是地上已经破了几个洞,却还顽强亮着一点光芒的纸灯。他几步过去拾起来,才发现纸糊的灯面并非全然素白,一行小字龙飞凤舞写在靠近底座处:“服了药,便回吧,莫着凉。”
“……”几个字轻描淡写,裴小舟顿觉心气一垮,满肚子迫不及待的追问也沉静下去不少。捧着灯笼又发呆片刻,幽幽对着自己叹了口气:“这药当真吃得别开生面!”便努力去辨认了来时方向,深一脚浅一脚抱着灯笼回程。
一来一去,再到荒村时已是拂晓。冬日夜长,天光不开,大片黑寂中唯一的那点灯光就格外鲜明,引着裴小舟不假思索迈步过去。只是走到近前,才发现哪有什么房屋院落,不过是已快到荒村外围的一小片树林,其中一棵枯树上摇摇晃晃挂了一盏孤灯,朱络盘膝坐在树下,笼着手低头似在忱思,听到脚步声,才抬头微微一笑:“回来了?”m.trip118.com
裴小舟干巴巴的点了点头:“回来了……”
朱络又笑:“既然回来了,不回去休息,找到这来做什么?你现在没有真元护体,娇弱得很,难不成想喝治风寒的苦药!”
裴小舟一噎,生出几分局促:“倒也不是……我……不认得路,只看到这边有灯光……”说着大概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有些讪讪。
朱络莞尔,起身抖了抖衣衫,伸手将枯树上挂着的灯笼取下:“走吧,我带你回去。”
裴小舟连忙应声,随着朱络手中光源摆动,才看清两人身处竟是一片枯树林,不只挂了灯笼的那一棵,满目所见,无不是枯枝干叶,凋敝非常。不过再念及如今隆冬天气,大多草木皆是凋零,倒也不以为意,随着朱络匆匆去了。
这一遭回到栖身的破屋很是顺畅,朱络挂起灯笼,回身看了看裴小舟,笑道:“大抵在下开出的方子还是没错的,你如今可觉头痛舒缓了些?”
裴小舟登时被他引出了话头,脚步有些虚浮的摸到床边坐下,急急问道:“我觉得好多了,朱大哥,你用的这是什么法子,竟然能够滋养魂魄立竿见影?我见到的那……药,是从乱葬岗中生出,那些荧光到底是什么?我……”
他一连串不打停的问下来,朱络只倚在桌边笑眯眯的瞧着他。高挂的灯笼的光芒迷迷蒙蒙洒下来,在脸上晕出一点虚浮的微光。被这层微光一隔,那丝笑容就也多了些别有意味,似已洞彻对面心思。裴小舟本就在盯着朱络发问,但迎上这般的笑容,渐渐的不知不觉声音就低了下来,直至突兀中止,“唉”了一声双手搓了搓脸,“朱大哥,我怕我问得深了,又怕自己知道得浅了。”
朱络这时才笑出声来,语气中颇有几分欣慰:“好孩子!”
“喂……”裴小舟差点被这突兀的宠溺称呼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然而朱络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悠然道:“你有伤,我治病,如此而而。小小年纪,何必多思。”说罢,一手将他按得在床上坐稳了,“好生休息,养出些元气,才好有命回神京。”
提及碧云天,裴小舟乱糟糟的心思也渐渐冷静了不少,垂头坐了一回,叹了口气:“变故迭生,我是得想法子回去了。不过我当下真元溃散,自身难保,神京远在平波海,千里迢迢,何其艰难……”
朱络立在一旁,闻言微微一笑:“不妨捎个口信回去,想来会有同门前来接应。”
他这一句说得轻描淡写,裴小舟却是一愣,似动未动,仍低头垂眼盯着自己撑在床沿的手,半晌,才呐呐应声:“倒也只能如此……”
一夜之长,半宿奔波,距离天亮尚有一段足可休憩的时间。只是目送朱络出了门,裴小舟躺到床上辗转几个来回,到底还是爬了起来,挑了挑半明不暗的灯芯,坐到桌边摸出纸笔,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写了起来。
短笺不长,他写来费时却不短。笔端几分犹疑,最终仍落成了行行墨字。写好的信笺仔细加封,缄以碧云天秘法后,小巧如玉扣,拿在手中,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搁置。
正当时,门外忽的传来故意放重的脚步声,朱络去去而返,声音放低到不足打扰睡眠的程度:“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又有一股喷香的肉包子气味,透过豁大的条条门缝溜进了屋子。
裴小舟动作一僵,随即将玉扣压在掌心去开门。门外朱络身带寒风片雪,笑眯眯提了两个油纸包:“二十里外镇子上买的,新鲜出锅大肉包。你的伤不需忌口,多吃些荤油也好抗几分冻。”
“有劳朱大哥。”裴小舟呐呐应了一声,退后让他进来。朱络却不急着进门,一手将纸包塞到裴小舟手里,随后摊平到眼前:“拿来吧。”
“什么?”裴小舟一愣,忽然心中微颤,脸色丕变。
朱络仍是笑嘻嘻的,探头往屋里瞧了一眼:“既然睡不着,想来是惦记着回神京的事儿。碧云天虽远,门人子弟也当有通讯的法子,可要我帮你捎这个口信?”
裴小舟又愣了愣,垂头瞥了眼自己握着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也弯眉弯眼笑起来:“朱大哥当真猜得准,碧云天以云篆传讯,瞬息千里。只是我当下动不得真元,也没法子催发云篆,还要烦劳你一遭。”说着话,他便将手中玉扣递出,略略几分不好意思,“归心似箭,让你笑话。”
朱络挑挑眉,拈起那枚淡青色云纹玉扣,两指扣住捻了捻:“你年岁尚小,遭逢这般大的变故,若不想家反倒稀罕了!放心,好生养伤,也不过再煎熬几日罢了。”他忽又一笑,伸手拍了拍裴小舟肩头,“只当眼下一场惊梦,回到碧云天,自有你的海阔天空。”话音方落,捻着玉扣的指端微微一亮,玉扣之上绽开清光,转瞬化作丝缕云气,缥缈无踪。
裴小舟这才“啊”了一声出来,一时间竟没能再说什么。
朱络颇无辜的转了转手腕:“神京的云篆当真妙物,真元一激便可用,甚是便利!甚是便利!”
裴小舟至此也只能干巴巴的应声:“是……是的啊……”蓦然觉得自己适才一番踌躇忐忑很是贻笑大方,闭了闭眼,垮下肩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朱络浑如不觉他的那一点小心思,退开两步让出门口:“不扰你休息了,吃饱了好好睡上一觉,既是伤患便该有伤患的自觉!”又笼了手,溜溜达达向外走去。留下裴小舟倚门木然半晌,才也抿抿嘴巴缩回了屋里。
此际天光仍是昏黑,更兼星光稀薄,冰雪寡淡。朱络一路不紧不慢踏雪而行,又自那片枯树林中经过。没了手中一点烛火,满目盘曲枝干暗影狰狞,凭生出几分如妖如鬼的姿态。朱络缓行其中,恍如不觉,不多时已穿林而过,直至暂时安置髅生枯魅的山坎。巨大的封冰隐于雪洞之中,半掩半露,碎光晶莹。朱络默默对面站了片刻,才叹口气,伸手虚虚抵上坚冰:“髅生枯魅。”
白骨精灵回应的声音却欢快许多,不只欢快,甚至还带了一丝洋洋得意在其中:“你用了,你当真用了。如何?如何?魔尊绝学,你可悟出了么!你必然是悟出了,才有眼下这一来!”
朱络难得没讥讽他几句,面露几许恍惚:“奇绝之能,神魔一线。在下区区凡夫,着实惊惧。”
髅生枯魅却是不解,嚷道:“既是你的本事,你为何惊惧?不通,不通!”
朱络也不与他饶舌,对着封冰盘膝坐下,支肘于膝,拿手托了自己的下巴,垂眼似又开始沉思。雪声窸窸窣窣,卷夹在北风中一浪浪滚来,巨大的封冰已有一半掩埋在厚雪之中,却难越朱络身前半寸。一层几难眼见的淡淡薄光如罩,隔绝天地风雪声。这般默坐半晌,他约是终于拿定了主意,双手一摊靠在了封冰上,喃喃笑道:“鬼魅无形,千念一踪,是为六绝鬼踪之术。碧云天所藏古书简有载,此术虽比不得传说中天听之术那般洞彻天地,毫微可查,却能够携五感之识,追息无形之间。神思所及,灵身可至……这般妙法,再辅以玄瞳佐力,引一线神思穿行千里,倒也不是不可一试。”
髅生枯魅听得云里雾里,只道:“玄瞳至宝,自是无所不能!”
朱络一巴掌拍在冰上,皱眉道:“闭嘴!”又冲着他哼笑一声,“在下倒有个好消息要告知你……待到天明,我便带你去寻方前辈负荆请罪,任他杀你剐你刀砍斧凿你,如何?可是喜出望外?”说罢,不再搭理髅生枯魅陡然翻了倍的尖嚎,收敛神思,正襟危坐,慎之又慎的缓缓自玄瞳中牵引出一线玄力。这缕玄力得他自身气脉中的同源之力勾连,如水乳相融,无有半点艰涩之感。朱络旧事重来,半宿前的一点灵犀尚且在心,当下轻车熟路全心抱念,在灵台中点化出一道神思,而神思如萤火,微光剔透,一经凝实便落入怀中深藏的一只白玉簪上,汲取簪上丝丝缕缕故人气息,随即惊鸿翩起,化入冥冥之游。
冥漠之中,虚虚实实宛如梦幻,朱络也是初尝此道,神魂激荡四溢,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崩离四散的危机之下。而千里瞬行,耳目之能已是全然无用,更勿论分辨途经方位地理,只知光影陆离中,见知颠倒,混然欲泯。好在抱持在灵台中的一点真性尚在,朱络察觉到自身状况的一瞬,已心知不妙。到底仍是自己托大,莽撞踏在了万劫不复的悬丝之地。当下进退已非两难,而是全然不由自主,若再维持这般情形,不需多久,怕是自己便要神识渺渺,破散在混沌之中。生死之限,也由不得朱络过多顾虑后患,灵台神念一转,百窍皆开,玄瞳之中本是抽丝般徐徐引动的玄力霎时如开桎梏,澎湃而来,上通紫府,下贯黄庭。朱络只感一瞬身不由己,再定神时,赫然已觉自己身凌九霄,踏开云霭星斗御风而行,举目星月在天,山河绵绵,尽入眼底。超然之感,直如羽化登仙回看尘埃一般。如此奇情奇景,若非亲历,纵然百般想象也难得一二,更悚然玄瞳之力何其浩瀚,遥想北海魔尊昔年翻踏神州,目空四海,果非虚言妄说。
正在脑中许许多多念头疯狂隐现之时,千里一瞬,一瞬千里,山川大地如同流影抛过身后,眼前所见陡然一空。绵延的陆地褪去,浩渺平波铺开眼前。
一望无际的平波海,素有“平波空水,高风沉浪”之称,不见浪涌,只闻轰轰水响震荡不休。海雾如烟,遮掩人间胜境,只有穿过数百里寒波之后,才可见遥遥一柄仙芝通天彻地生于海涛之中。有五色云气簇拥其上,拱出一座不染凡俗的仙家妙地。
便在芝峰入眼的那一瞬,朱络心中百般思索一例皆抛,唯余空荡荡一阵恍惚,甚至生出了几分荒谬之感,惊诧于自己如何就想回来此地、如何又敢回来此地、如何竟当真回来此地!鬼踪之术收发由心,随着他心旌动荡,那一缕神念也早在芝峰前悠悠而止,几经盘旋,才参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投入了碧云天山门。
故地旧景,一别茫茫,晨曦将透未透,碧云天中音声寥寥,少见人行。空荡荡的琼楼玉宇鳞次栉比,朱络神思流光,径入深处,直到掠过不知走过多少遍的甬路,才大梦初醒般猛然止步。眼前玉桥如月,横架莲池之上,正是南天离门户。而这最末一步,朱络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踏过了。
池水清透,不受四时气候熏染。朵朵莲开,白瓣如冰,随水微漾。朱络垂眼看去,记忆中鲜明如许的却是漫天红月泼洒流离,青荷素蕊皆披绛纱,拱簇着水面楼台,红衣凭栏。只是“师父”两个字张了张嘴,最后仍是咽下喉中,情怯三分。又在月桥前踌躇了片刻,默叹一声转头离开了。
路径再转,仍是轻车熟路,随着渐往西行,路旁庭院随处可见瑶草琼花,仙境绝俗,自有四时之卉次第绽放,即便冬景萧瑟,亦有不见凋零的白梅青松,枝叶花瓣上细细碎碎承着还未散去的月华冰露,玲珑剔透,皎寒中生。
花草渐稀,松梅如琢,金风肃杀,飘冰凝雪。这般秋冬寒景,亦是西天兑所属最常见的清冷清肃景致。即便身在宗门腹地,仍有淡淡无形金气纵横缭绕其中,隐然勾勒一道剑阵轮廓。这也是西天兑最不同于门内四天一宗之处,虽不禁平日里诸多门人寻常走动交流,但若有凭虚纵气长驱直入的无礼之辈,便要即刻触动警戒,惹来剑阵轰杀……
后知后觉的为自己此刻操纵的鬼踪之术胆颤了一瞬,朱络试探向前,却是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一点神识毫无遮挡轻飘飘穿过金气与庭廊,就那么飘然落定在了霜雪清寒的庭院之中。
心中不由得感叹一声大能传法果真不俗,既入此地,朱络反而不再多想些有的没的,念头一动,神思飞一般闯入了深处的松月清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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