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树焦垣,空天旷日,满目漠漠尽是凄凉。
朱络站在梅树断干前,怀里搂了个哇哇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越琼田,整个人都有些茫茫然。然而一边茫然着,一边还得轻轻拍打着少年,拿出十二分哄孩子的温柔语气,从头揉到肩背,又从肩背揉回头顶:“好了好了啊,不哭了,听话,乖,不哭了……”
安抚了好半晌,越琼田才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抬起头:“朱大哥……”
“哎,我在,我在呢!”
“我……”越琼田又抽了下鼻子,双眼红彤彤兔子一般,眼泪还没收干净,愈发水汪汪的可怜巴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哭……”
“……”
“但就是想哭……”越琼田说着话一瘪嘴,又一串眼泪珠子不要钱一样挤了出来。
朱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稳了稳,还操着那把哄孩子的柔和语调:“梅君意识消散,你与他前缘瓜葛,大概是灵犀有感,悲不自胜吧。定定神,莫再多想那些,如今你我还在你的神识幻境之中,要想办法尽快离开才最要紧。”
越琼田点点头又摇摇头,抓起一把衣料抹了抹眼睛,后知后觉发现是朱络的袖摆,又尴尬松开了,却还没忘了带着哽咽的反驳:“我又不认得那个什么梅君,谁要为他哭!”
“好好好,不为他哭,不是为他哭。”
“就是……”越琼田咬着嘴巴吸气,“就是他一直在说……在说……我一想到就难过,特别难过!”
“他说什么了?”朱络回忆了下梅君的言词,似乎并无不妥之处,除非是在自己到来前,他还与越琼田有过什么其他交流,那便是不得而知的内容了。
只是越琼田并没有瞒他的意思,耷拉着眼皮吞吞吐吐,倒像是不愿再复述一遍的模样。但到底还是很不高兴的道:“他说……‘我的方青衣’……师父是我的!他凭什么那么说!”但目光一落,看到脚下白梅如雪凝冰刻诗,底气立刻又变得不足,哼哼唧唧抱怨两声,却听不出什么个数了。
朱络使劲吞下一口气,才让自己没当面笑出声,一时简直无话可说。越琼田也不在意他是否应和,自顾自抽抽搭搭的抱怨:“我不要听他讲师父,我自己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师父才不是他说的那样!师父是……反正就不是那样!”
“不是,不是……”
朱络跟着念叨了两遍,蓦的笑了,扳着越琼田的脑袋又给他抹了把眼泪,顺手响亮的在脑门上弹了一下,“我说小越,你这是在吃梅君的醋?这么大的人了,哭成这个样子,还要跟梅君抢师父,顶着这么对兔子眼睛去抢么!”
“师父本来就是我的!”越琼田立刻大声反驳,不过倒也渐渐按下了情绪,揉揉鼻头,又摸摸眼角。“我的眼睛真的很红?那……那师父看到了怎么办……”忽的就丢开朱络,开始手忙脚乱的转圈圈,想着什么法子能遮一遮脸上的泪痕。
朱络腾出手来,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他直乐:“真是奇了怪了,梅君是你的前身,你该是梅君的后继,要说对方前辈一脉相承的亲近,也是没什么。怎么还能自己跟自己闹腾起这么大的情绪?他喜欢和你喜欢,不都是个喜欢……呸呸,你这叫孺慕,孺慕懂么,自己别瞎琢磨!”
越琼田似乎没怎么分辨“喜欢”和“孺慕”的区别在哪,只是不甘不愿的分辨道:“师父那么好,喜欢他又有什么稀罕的!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倒是不哭了,反而有些郁闷的揉揉鼻子,似是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生一种烦闷情绪充塞在胸口,末了只得嘟囔道,“反正就是不高兴!”
朱络这下当真没话可说,干脆一撩衣摆,一屁股在地上坐下:“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好……现在哭也哭够了,梅君也离开了,方前辈还在外头等着呢。你是打算继续在这儿闹脾气,还是赶快脱离幻境,继续让方前辈给你启性?”想了想又顿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一耽搁到底是多久,方前辈是不是担心得不得了!”
“我出去,我这就离开!”越琼田立刻跳脚,当真半点听不得方青衣为难。只是一口答应过了,又傻了眼,四下环顾一圈,结结巴巴看向朱络,“可……朱大哥……可我要怎么离开这里啊?”
朱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哀叹一声:“这是你的神识幻境,你问我?”但见越琼田可怜兮兮的模样,又不得不替他想法子,琢磨了一回道,“你这情况与被人或术法强行困入幻境不同,乃是自心生发,想来也该是由心而灭。且听方前辈的说法,是因启性明心,引动前缘以至此,要离开此地,自然也只能由你亲手破开前缘,非旁人能助……你且静心,悟破这一关卡,对你自身的修行也该大有好处。”
“我……怎么悟……”越琼田还是一片茫然。但他非是愚钝,也知此事非但不能指望朱络旁帮,反而是自己若不能彻底解决,倒要牵连朱络。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惊惶还是焦急,苦恼之极的揪着鬓发蹲下去,低头发呆。
这一低头,眼前正是那一片凝冰,几行诗句托于百年不朽的梅花,字字镌下,皆是情心。一看之下,适才本已恢复了些许的心情陡然又是一阵酸楚。越琼田使劲眨巴着眼睛,又是委屈又是吃味又是不甘:“梅君真的有那么好?”
朱络赶快在旁边轻咳一声,念咒似的小声道:“别想他别想他别想他……”
“可我是我,我不是他啊!……啊……啊?”心有分别,刹那之间,越琼田眼前一片光影离合,梅花幻境寸寸崩解,眨眼化作一片虚无。惊叫一声未尽,再定睛抬头,身处一片光芒明灿之中,四周别无他物,唯有七宫明耀,悬于高穹,洒下一片灵光。
朱络更是在毫无防备之中,脚下突来一空,哼都来不及哼声就无尽的坠落下去。他心中一慌的同时,手上动作却是不慢,真元流转之间,已生焰光托足,凭虚一立。再看四下茫茫,幻境崩解,越琼田也不见踪影,当真不知自己到底是掉到了什么地方,更又不敢妄动,生怕有损神识本主。正犹豫间,忽来一道清光,自漠漠无垠处落下,势极迅速,触之沐身又极尽柔和,将他团团裹在了其中。
这道光芒中无丝毫伤杀之意,尽是一片平和。朱络心中也不自觉的随之一缓,放松下来,但仍是保有一丝警醒。毕竟清光的路数与方青衣截然不同,客栈房中本无第三人在场,不知是否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思度间,空天传来语声,不曾听闻过的声音笑吟吟道了句:“走罢!”尚不及思索是何意思,星移斗转,朱络一瞬恍惚之后,身上骤然一沉,是神识归体之兆。更有一股真元从背心灌入,顺抚经脉,定魂安神。
朱络反应得快,也立刻应和着那道真元调整自身,片刻后一睁开眼,先瞧到了方青衣坐在面前,而身后相助的真元未断,果然另有高人在场。这时他不免谨慎,顿了顿开口先问道:“方前辈,小越的情况如何了?”
“无妨,他已入启性之境。”方青衣似是不甚在意的随口一答,朱络忽听自己身后那人笑道:“别人闯一回神识幻境,全身而退后第一件事还想着问一下你的宝贝徒弟,你偏这时候又装起冷淡!师兄,口不对心可要不得,要不得啊!”随即背心渡入的真元撤去,衣袍窣窣,似有人站了起来。
这说笑的声音与适才朱络被拉出幻境时听到的“走罢”二字出自同一人之口,朱络连忙转头,就见一位鹤氅霞冠的道人正施施然站了起来,眉目极为俊美,但一片温和带笑,并不露丝毫锋芒,衬着束起的满头银丝,当真便是活脱脱的“红颜白发”四个字跳在了眼前。m.trip118.com
见到这般形貌,又口称方青衣“师兄”,朱络心中一转,已大略猜到了来人身份。果然那道人已先莞尔道:“贫道青冥洞天柳平芜,朱小友,有劳你为越师侄涉险境奔波了。”
朱络回想一下自己擦眼泪哄孩子的全程,倒是当真不好意思领他这一句“涉险”,忙深见一礼:“原来是掌教真人法驾前来,在下朱大,与小越本就是旧相识,为友助力,是该然之事。何况小越心性纯善,即便陷身幻境,也万万谈不上什么凶险,还是靠他自己的本事才能脱困。”
柳平芜听他这样说,眼睛却是一亮,笑了起来:“没有凶险么?那倒是不知越师侄的神识幻境中是何等情形,可有其他怪异之处?”
“这……”朱络一瞬犹豫,下意识的看了眼方青衣,到底心里明白事关这位前辈大能的隐私旧事,岂能随意信口。柳平芜这一问,当真答与不答,皆是两难。
开口解围的反倒是方青衣,对着柳平芜冷声道:“你自己已是心知肚明,何必还在这里欺负后辈。”
柳平芜顿时拍掌:“师兄啊师兄,堪情不破是痴人。你之修为本在我之上,如何偏在此处蹉跎呢!”
方青衣闻言,脸色更冷了几分:“我自有我行事之道。”
“嗳,好好好……”柳平芜与方青衣乃是嫡亲的师兄弟,自幼同在青冥洞天,想来这般冷面冷语已受用得习惯了,全然不以为意,又道,“当下越师侄尚在行功,这位朱小友神识方才归位,也要调气片刻。你我还有事相商,不妨外头说话去,叫他们两个安安静静的待着才好。左右不过隔壁,有什么事,一声招呼罢了。”
朱络见机,忙道:“方前辈,柳真人,两位前辈放心,有在下照应小越就可,不敢耽搁要事。”
一个两个都这样说,方青衣便也“嗯”了一声,当先起身,去了隔壁客房。柳平芜跟在后面,临出门去,还要回头冲着朱络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颇有嘉许之意。朱络赶快恭恭敬敬站着受了,心里反倒也松了口气。毕竟幻境中人事看得清楚,越琼田还是个情窦不开的憨儿也就罢了,自己却是过来人的心境,方青衣与那位梅君之间,若无个一二三四,当真说给鬼听都不信。这几位皆是前辈,多自己一双耳朵在旁听着那些旧情恩怨,当真只剩下“尴尬”二字。自己又不好这些八卦,自然是远远的避开算了。
想到这里,不免腹诽柳平芜一句。炼气界中传言,只道青冥洞天的掌教真人修为莫测、道法高深,乃修得去老还少的仙家妙法,更有一副神仙风姿,游戏红尘。不想今日一见,明明为人忒的促狭。他与方青衣同门亲近不拘也就罢了,说话中扔下个圈子逗趣,还要把自己也套进去给他垫背。若是当真脱口接错了话,当面抖了方青衣与梅君的干系,只怕场面要好看之极,日后连见了越琼田都要不尴不尬……这般转着念头,便又冲着隔壁的白墙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下,对着仍恬静闭眼的越琼田叹了口气:“小越啊小越,你这位掌教师叔……不愧是一教执掌啊!”
越琼田一身光彩流离,正是重入明心启性之境,外在一切无感无知,当然也答不得他。朱络当下也只能是出一张嘴抱怨两句,说过了也就丢开了,反倒是瞧着越琼田印堂灵光,后知后觉的又生出了几分后怕。一只手不自觉伸到怀中,指尖碰到微凉硬滑的玄瞳,微微打了个哆嗦,还是用力捏住了。
炼气修仙,无论僧俗魔道,最为讲究机缘一说。朱络如今自己想来也是讽刺,明明是最为忌惮的魔尊遗宝,偏偏三番四次甩脱不得,还要频频借助其力。而若说借力,又总是因自己的忌惮驻足,不曾深究。这一团乱麻一样的纠葛,如今想来,说不得就是自己与这枚玄瞳之间的机缘,五年前已在碧云天种下,时至今日,终成因果。当下山雨欲来,师门缘尽,少不得这枚烫手山芋,反而要成了自己日后的依仗……念及此,终是双掌同时摊开,一掌之中玄瞳乌色幽幽,一掌之中却横摊一枚白玉发簪,凛然剑意,隐现其中,有摄人之寒。朱络目注两物许久,心中纵使依然犹豫,但最终的选择已是心知肚明,重将玄瞳握起,却把那一支簪捧住了,如掬珍宝,纳回了心口位置的衣袋中。
隔壁本就是方青衣的住处,当下推门引了柳平芜进入,刚反手掩上房门,背后忽听直白一句问话:“是他?”
方青衣关门的动作未有稍变,语气也一贯漠然:“不是。”
“哈!”柳平芜一声笑,随着笑声,一点烛光燃起,黑乎乎的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方青衣转回身,便对上他带了点薄笑的眼神。柳平芜已颇不见外的自己找了地方坐下,正一手拢着灯火,一边带笑哼声:“师兄,你几时也言不由衷起来?即便投胎转世,人事已改,那股梅花香气我还不至于就忘记了……这位玉完城的小公子,贫道新晋的小师侄,若非昔年梅君,又会是何人呢!”
方青衣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也知是投胎转世,如何还是梅君。师弟,你的修行修性退步了。”
“……”柳平芜被他一语将了回来,却全不在意,仍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师兄这样说,想来已是勘破了心中之障,拔步超俗,该在近前,是贫道先要恭喜一声师兄!”
他话中隐隐所指,仍在梅君,只是方青衣恍若全不解意,点头道:“不错,破此前世今生因果之障,我与偃鬼王的三世仇结才能得了断之机。此事我亦有所感,时日该就在近前。”
“有偃鬼王的下落了?”柳平芜闻言先是一惊,随即却很有几分眉飞色舞,催促道,“他到底藏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这次把他揪出来,定要给他一顿好打……呃,贫道是说,除恶不尽反受其累,当下炼气界也没多久太平可享了,万万不能再叫偃鬼王逃出生天,添一恶道。”
方青衣却微微摇了摇头:“你也知炼气界如今山雨欲来,动乱将起,青冥洞天更少不了你这位掌教真人坐镇调派。偃鬼王不过我之私事,由我自去解决即可。”
柳平芜眉尖一挑,不悦道:“如何便是你之私事,谁不知旧年连山道长便是本门出身,匡扶正道斩杀北海魔尊座下大将偃魔,才有了今日师兄与偃鬼王三世仇怨纠葛难解。放你一人独去,倒是叫炼气界诸家看了青冥洞天连自己人都不肯回护的笑话。”
方青衣无奈道:“师弟,你知道我非是这个意思……”
柳平芜轻“哼”一声:“偃鬼王心思深沉,与你纠葛这数百年,无论连山道长、方觉、还是你方青衣,可用手段怕是早就让他摸透了。更不要说还藏有一手专为克制你的‘渡阴修劫’功法炼制的鬼女魔功,当年尚有梅君替你……咳!”话出了口,柳平芜才觉一时失言,干咳一声,不情不愿闭了嘴。
方青衣对此却已坦然,只低声道:“正是如此,才更不需他人再插手其中。”他见柳平芜眉眼间犹有不甘,叹了口气,“偃鬼王奸猾无比,他应是自觉魔功一成,对上贫道胜券在握,才会现身做此了断。若是青冥洞天诸位群聚而至,你想他可还会轻易露面?他如今乃是鬼王之身,不生不灭,岁月绵长。而我受鬼女因果牵绊,大道难成,再与他消耗下去,不过是使更多无辜落入他窼穴之中,又有何益……”方青衣微一停顿,目光不自觉向隔壁瞥过一眼,才继续道,“因果自我而起,当由我亲手了结。纵然偃鬼王自信他之魔功,焉知我也并非没有在他预计之外的手段呢。”
难得听方青衣将这许多前后事娓娓道来,柳平芜那点蹿升的跃跃欲试已被压下了七七八八,末了也只能摆了摆手:“罢了,你是师兄,我总是争不过你的。”
方青衣眼中微露一丝笑意,但又飞快隐去,颜色更为郑重几分:“此外倒是还有一事需告知你。”
“何事?”柳平芜也不由得随着他的神色变化表情一肃。
“光碧堂此次天卜的结果,田掌门想来已经通传各派,青冥洞天可知?”
“天卜?”柳平芜点了点头,“此事青冥洞天亦已知晓,只是我召集诸位长老与殿主共议,也无甚结论,只得暂且搁置,看一看光碧堂是否还能卜测出其他机缘,或是等碧云天无心云相再开,汲来九天清气一试吧。”
方青衣闻言沉默片刻,才思忖着开口:“你可曾想过,五百年前由北海魔尊掀起的魔劫,其实从未真正结束?”
“何意!”柳平芜悚然一惊,目光惊疑不定的看向方青衣。
方青衣也觉自己的念头有些惊世骇俗,只是面对柳平芜,说一说也未尝不可,便继续道:“我曾机缘巧合下结识一位修习卜道的友人,他因存身之态奇异,偶能感及天地幽玄奥妙之处。前些时日我因天卜之事前去拜访,听他重提北海魔尊旧事,所言‘僧俗道异,一体同劫’。当年赤海魔行虽说闹得东陆天翻地覆,却远不到动摇整个炼气界的程度,更勿论‘一体同劫’之说……”
柳平芜听他说至此已是了然,接口道:“师兄是觉得,当年的赤海魔行只不过算是一个引子,更大的能动摇整个炼气界的劫难还未真正降临?”
“或许如此。”方青衣喟然,“毕竟眼下魔尊遗脉有隐隐复苏之势,不可不防。”
柳平芜反倒笑了一声:“若当真是足可颠覆炼气界的劫难,你我区区,甚至再加上青冥洞天、东陆诸修门……也未必能有什么手段抗下来了。”
“总该有所提防。”方青衣皱了皱眉,“若僧俗道异皆不能免,怕也非只是魔劫那么简单。”
“既称‘僧俗道异’,魔类焉知不在其中……”柳平芜忽的若有所思,半晌才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角,摇了摇头,“怕是我多想了。”
“你想到何事?”
柳平芜干笑一声:“倒是不怕师兄笑话,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千数年前,古灵诸族外迁的旧事。”
方青衣也未料他瞬间想得那般久远,顿了顿才道:“着实荒谬了些,但也并非全然荒谬。”
柳平芜笑着摇头:“还是罢了吧,当年古灵诸族举族迁往外域避劫,乃是倾五大灵族六十四位长老之力,才辟出一条通天之道,即便那样,犹是死伤惨重,折损族人不少于三成。自古以来诸天域界难以相通,与其猜测这些虚无缥缈之事,还不如关注眼前,行事多加小心为妙。”
方青衣深看他一眼:“当要多加小心。”
“嗳嗳,”柳平芜连忙摆手,“师兄你莫要那般看我,青冥洞天一脉所修道法本就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门下弟子多奋进刚烈也是在所难免,这却是我也没什么办法的,只能勤加约束罢了。”
方青衣又看了他几眼,不过也心知此言不虚,只得道:“你心中有数就好……劫数当头,以青冥洞天弟子一贯行事方式,怕是要首当其冲折损惨重。”
“卫道之行,舍我其谁。”柳平芜倒是坦然,“既入青冥洞天,哪个无此觉悟。不过我也打算尽量将些后进小辈收拢回门中,免增一些无谓伤亡。”
“如此就好。”方青衣不再就此多言,倒是柳平芜忽又笑道,“对了,既然师兄打算去寻偃鬼王的晦气,免不了在外奔波,危机重重,可要让越师侄先随我回去?待你杂事了断,心无挂碍了,再专心教导他修行,岂不是好!”
方青衣却是不假思索的摇头:“不必,琼田与我同行并无不妥,他亦有自保之能。”
“……”柳平芜瞪眼佯怒,“罢罢罢,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莫非还怕我窥视你的宝贝徒弟?纵然越师侄有极灵之身,我徒歌怀也是天生灵体,未必差了他分毫!”
方青衣不在意他这点半真半假的小情绪,眼中又带上几丝柔和笑意:“歌怀在天沦海可好?”
“碧沉宫除了一座神女像别无他物,正好可以让他潜心修行一甲子,好好提升一下修为。”提及爱徒,柳平芜颇是引以为傲,“待到他将化外通神心法修至顶层,我就打算传位于他,也好能早些搁下掌教这摊子烦琐事,自在云游。”
方青衣哑然失笑,也只是摇了摇头,未再多说什么。
柳平芜清咳一声,大约也是觉得扯得远了,收敛回心思,转而道:“说正事吧……我先前寻到燕引焚化柳叶印记之处,只见一片残局,还有你出手过的痕迹。这一带究竟发生了何事?”
提及魂墟,方青衣便也神色一肃,袖中掏出一只锦囊推到柳平芜手边。那囊上封了道门秘法,柳平芜只手一触便知。再微微一捻,脸色登时大变:“这……何来如此多的残损魂魄?莫非……就是那处被你处理过的深坑?”
方青衣点头,将今夜诸事略略与他说了一遍,只是将朱络身上的奇异之处轻轻勾带过去,不曾深谈。柳平芜也未曾注意到一个后生晚辈的细节,却是魂墟之事非同小可,更有髅生枯魅牵扯出魔尊一脉消息,不得不慎重以待。半晌后摇头叹气:“此事却是不能轻忽,但眼下当以处理这批魂魄优先,既然那魔物已被师兄所擒,押后再审也无不可。至于魔尊遗脉的现世……”他皱了皱眉,“只北海魔尊一个名头就足以震动炼气界,反倒不能草率放出消息。还是需先底定一二,才好去寻其他派门商议。”
“此事由你安排就好。”方青衣倒是对柳平芜做事很放心,顺口一句,就将事情尽数推了过去。柳平芜也只能长叹一声:“是是是,这等杂事交由师弟我处理就够了,师兄你就专注在偃鬼王之事上吧。早一日将因果了断,也好早一日重修大道。”
方青衣“嗯”了一声:“这一众魂魄残弱至极,超度之事不可再有拖延,你速速去吧。”又顿了顿,站起身,“那魔人也交你一并押回青冥洞天。”
“慢!慢着!”柳平芜赶快伸臂虚虚一拦他,“师兄莫说笑了,我当下如何押送魔人,还是暂且留在你手上更为稳妥。等我稍后安排妥当,再来寻你提人,也不耽搁什么。”
方青衣闻言,抬头又看了他一眼。柳平芜一脸坦荡荡的看回去,忽而一笑,“怎么,就算是我找借口想再与师兄亲近亲近,难道也不成么!”
方青衣摇了摇头,慢慢道了句:“依你之意。”便转身去开房门,“我要去看琼田的情况,就不送你了,一路小心。”
柳平芜呵笑一声,应了句:“好!”待到方青衣一脚跨出了门外,忽又略提了提声音道,“师兄,青冥洞天上下,皆望你大道有成。此番因果若能了断,切莫再生旁枝了。”
方青衣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只淡淡道:“我知道。”再一转身,去了隔壁。
柳平芜一人站在屋内,看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悠悠叹息:“怕最是艰难啊!”挥手拂灭了烛火,也信步踱出门去。未见他如何催运功法,就那么施施然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一片夜幕沉沉,纵然魂墟鬼域已破,洒落在荒野上的月色仍似乎晦暗许多,朦朦胧胧如一层浅浅灰纱,照彻凄凉。
灰晦的月色下,火焚坑边的空气忽然荡起一片淡淡涟漪,柳平芜自其中徐徐迈出,双手拢袖,向着坑下探头又望一望,摇头叹气:“可怜,当真可怜!”
坑中经方青衣施为,连半分尸骨都不曾遗留,但终究是那些惨亡魂魄的葬身之地,怨冤皆去,犹有执念残存,不得解脱。
柳平芜看过一回,双手轻轻一抖,封禁着魂魄的锦囊飞出,向着坑中束口一开,一股肉眼可见的深灰色旋风倾泻而出,登时天地一暗,阴风大作,阵阵鬼哭再次响彻荒野之中。更有丝丝缕缕的怨气重新在焚坑之上凝结,其中许多身影憧憧,隐约化现。
柳平芜垂眼瞧了片刻坑中变化,又是一叹,不无悲悯:“怨怼徒纷纷,无常自休休,垂我枝杨柳,解汝命中囚。”语毕,竟是合身一跃,径自投向焚坑嚎啕群鬼之中。
坑下冤鬼虽已泯去杀性,但见生灵纵入,仍不免尖啸嚎叫,一拥而上。只是柳平芜身形直坠,落入其中时,却已化作一枝青青春柳,细条纤柔,上有灵光湛湛,如水清华徐徐四散铺开。拥满焚坑的残破魂魄一经这片清光拂过,张牙舞爪的狂态登时一敛,随后如受甘露洒心,层层洗去迷心尘垢,回复了本来面目。便见无数男女老幼,摩肩擦踵,彼此携扶立于坑底,先是浑然一片迷惘之色,但随着柳枝绽放光华愈盛,个个面目终至彻底清晰。这些魂魄虚弱之极,夜风荡荡,便吹得他们的魂体一并飘飘荡荡,可还是不约而同向着悬立坑中的柳枝纷纷跪倒,叩拜之后,消散归无。也不过片刻工夫,焚坑之中光华亦散、魂亦散,云开月现,再将清辉洒向大地,照出的不过是一片属于长夜的沉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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