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的拄着膝坐了不知多久,天边依稀微透曙光,灿烂朝阳隐约将现。越琼田揉了揉眼,一招手,收回照定伏九的金光,再揉了揉鼻子,一个大喷嚏打了出来。
像是被他的喷嚏声所惊,直挺挺昏睡着的伏九眼皮一动,也慢慢睁开了。满目曙色落入眼帘,照得他脑中空白许久,才喃喃道:“这是哪?”
越琼田没好气的应声:“鬼知道!”
伏九继续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又回笼几分,梦呓般道:“我又跑出来了?”
忽听旁边有人咳了两声:“又?”
朱大也已醒了,但还是烂泥般瘫在地上,摊开手脚扭头看着伏九:“老毛病?”
伏九迟疑了下,但看看眼前这两人因自己折腾来的一身狼狈,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好些年前了……听阿叔说,他刚捡到我时,我也犯过这样魂不守舍的毛病。”
越琼田的一巴掌到底还是没忍住,减了力道拍在他的额上:“你不是说,要给你阿叔找医治魂魄的法子么,怎么魂魄不稳的又变成你了?”
伏九顿时张口结舌,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反复道:“我是要给阿叔寻药!”
倒是朱大笑叹了口气,好容易扑腾着爬起身:“算啦,小九现下没事就好,别的压后再说吧。我看看……”他四处张望一回,登时又变了苦笑,“这是跑到哪里来了,连我都觉得眼生!”
“这……”越琼田蹦跶着也往周围看了一圈,伸手一指,“前面好似有村落,管他是哪里,先去借个地方打理一下才好。”
如今三人皆是说不出的一身狼狈,粗衣布衫也好,锦绣绫罗也罢,被污泥雨水沤了一夜,再都看不出模样。当下一拍即合,都把疑问思虑按下,去寻休整之处。
村户朴实,再许以一二金银,三人煎熬一晚,终于得以好好打理一番。
先前的衣衫俱污损了,越琼田和伏九自有丹囊随身,换洗便利,只是苦了朱大,粗布裤褂腌臜得不成模样,讨了水洗了,一时也没得替换,很是尴尬。幸而村户主人收了财帛,招待得便也周到,比量着差不多的身材,寻了自家一套浆洗干净的半旧衣衫给他,才算了了。
村舍简陋,三人只得一处梳洗换衣,好在没什么顾忌之处。朱大让着他们两个少年先洗换了,才去收拾自家,那头越琼田快手快脚拾掇利落,一边拿了块布巾大力替伏九揉着头,忽然探了探脖子瞧向朱大胸前:“朱大哥,这是……”
朱大正在脱了衣物擦洗身上,胸前可见一条褪了颜色的红绳,穿着一颗指肚大的珠子。那珠子非金非玉,又如金似玉,不知是个什么材质,天光漏入屋中,映在其上,莹光斐然,煞是好看。
朱大听他问,低头一看便笑了:“友人所赠之物,在下见它颜色可爱,便戴在身上,不觉倒也有了些年头。”
越琼田“啧啧”两声,干脆丢了伏九的头凑过去,将珠子虚虚一提:“这东西我却是认得。”他本欲卖个关子,话说到此,顿了顿,只是却不见朱大有追问的意思,只好干咳一声,又继续道,“此物唤作明池金,乃是天地间罕生的一件玄物,演卦善卜之门,最喜以此制作法器。不过你这一块,方寸甚小,品相又……又……”他提着珠子晃了晃,对光一照,似有犹豫。
朱大这时才笑呵呵道:“品相实在不好?”
越琼田砸吧了一下嘴:“珠润光莹,本该是上乘品相。但透看其内,丝絮遍布,崩乱如麻,又实在是……”
朱大乐了,抽回珠子,继续汲水梳洗:“即是稀罕物,若再有极佳的品相,岂会这般轻易流落凡俗之手。我这物件,也不过是感念友人情谊,与它贵贱几何,倒是没甚干系了。”
越琼田闻言点头,似有同感,连声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待到与村户主人打听过,才知道这一处村落,早离了三里村几十里远,要再折返回去,还要费上一番时间脚力。越琼田一听这样说便心生了犹豫,但到底不好替朱大拍板拿主意,只好带点踌躇的瞥了他一眼。
朱大很是坦然,直截了当道:“既然如此,在下那草舍家徒四壁,也没什么要紧的,不如不去走冤枉的回头路,直接动身前往龙山……呃……”
越琼田忙道:“龙山古月。”
“对对对,直接前往龙山古月就好。”朱大便扭头看向村户主人,笑呵呵道,“这位大哥,只是我们夜半晌转晕了方向,迷了路途,眼下还要劳烦你指点个方位。”trip118.com
那村户却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活了半辈子,也没出过方圆几十里地。若提三里村,他还晓得,待问及不知远到什么地方的龙山古月,登时也成了睁眼的瞎子。搓手半晌,“嗨”一声道:“东去四十里有座大镇叫新月集,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想来里头人家见识也广。你们不如去到那里打听,要行远路,还能置备些路上应用的物件。”
他这样说,三人也就没了别的办法,只好转而打听起前去新月集的路径。村户于此倒是知晓分明,登时站起来比划着道:“你们出了村,沿路向东,不出七八里,就能见到一条阔水,唤作桃花溪。沿溪水上行十五里,就到了尽头诛妖口。旁边有小路绕过那一片山崖,继续往东,直见到了偌大的一片市镇,便是新月集了。”
越琼田听他满口三里五里山山水水,忙用心去记,忽听一旁朱大脱口道:“诛妖口?”
村户愣愣点头。
“桃花溪的源头所在……不是叫花溪口么?”
“呦,原来小兄弟你也知道!”村户顿时来了兴致,颇炫耀道,“从前的老名是叫花溪口,不过五六年前的事啦,花溪口上出了个大妖怪,啧啧,凶的很呐,周遭的老百姓可遭了殃了。后来,不知道来了哪一路的神仙,拿着法宝和那妖怪斗了三天三夜,才砍下它的头。打那后,咱这花溪口,就改名叫诛妖口喽!”
朱大听得连连点头,满口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后又被迫听着村户吹嘘了好一番妖怪的穷凶极恶,仙人的法力高强云云,活灵活现,宛如亲见。只是这些村言村语朱大听得多了,回头一笑而过,越琼田却很是觉得新鲜,津津有味听了一回,直到起身上路,还忍不住拉着伏九嘀咕:“那般强大的妖物,莫不是已经修成了魔身?常听人说起五百年前的赤海魔行,杀得惨烈。这场诛妖口的恶战,怎么从未听人提过?”
话还没问完,那边朱大已经乐得蹲下了,好半天才揉着肚子笑道:“这些乡间传言,听过也就罢了,你还当真不成。你听刚刚那大哥说得天花乱坠,说不准原本只是有人在山头上宰了只鸡,碰巧扑腾得厉害些,便生出后面这许多的闲话。”
“这……”越琼田却还不大相信,又去看伏九。
伏九还是板着一张小脸,正正经经道:“之前阿叔听闻有一处鬼魅夜行,祸害得一镇百姓鸡犬不宁,便带我前去除恶。花了好大力气打听,才问出那鬼物的老巢所在。阿叔又怕我不是对手,让我留下等待,他独自前去对阵。初更离去,不足二更就回,带了几件白麻袍子。”
“白麻袍子?”越琼田呆愣,朱大已是料得了后话,干脆又蹲回去掩着脸闷笑。
伏九淡然道:“原来是之前有人家出殡,人丁太单薄,就花些银钱雇了几个装门面。出了殡埋了人,各回各家去,孝袍子就随手脱了,丢在坟地里头。再被风一刮,挂上了树杈,隔着远远的乍一看,就是他们口中的鬼怪了。”
越琼田自打被朱大和伏九联手刺激过后,便有些恍惚。走一路,拉着两人嘀咕了一路,魔障般絮叨:“那……那我以前看过的那么些炼气界中故事和记载,莫非也没几成当真?这……这也……”
伏九没看过他口中的那些书,很痛快的道:“不知道!”
倒是朱大看他实在可怜,才笑眯眯道:“你家学渊源,藏书也好、长辈口中听来的也罢,哪是能与乡野村言同一而论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然有那些凡人好事编造的传说,自然也有当真壮阔非凡,荡气回肠的故事。你出身炼气修行的世家,平日所见所闻,该是远超在下的认知,怎么这点道理,还要我说给你听呢?”
越琼田这才渐渐拗过劲来,片刻后又起了谈性,兴致勃勃拉着朱大,给他讲些炼气界中人事。他虽年少,但正如朱大先前所说,背后靠着家大业大的玉完城,平素的见闻便是许多炼气界中年岁虚长的人也多不及他,一时连伏九也听得有些入神。那十几二十里的路途,不知不觉中,也就走得尽了。
桃花溪水源头,就是诛妖口,青溪白水,潺湲而出。虽是秋深,桃花早谢,但山水悠悠,苍崖野树,仍是一片不错的风景。
三人动身时便晚,走到这里,天边已是薄暮颜色。彤霞如火压在云头,大约也用不得几刻钟,天就要黑下来了。
要说野宿的本事,但凡朱大和伏九哪个,都比越琼田强上不止一点半点。两人充耳不闻他什么都新鲜的指手画脚,很快选定了一块休息的地方。朱大断然没有让自己眼中的小孩子多干活的道理,嘱咐伏九看着越琼田原地随便拢些树枝干草生个火堆,自己出去抱些野柴,再找些吃食。
此时天色虽晦未暗,走路视物都很方便。朱大一路拨着乱草辟路前行,不多久先看到了隐没在荒树丛中,那条村户言说的小路,荒芜至极。不过只是借道一行,也当无碍。再转了个方向,便是往着诛妖口的山崖上去,连路径也没了,只见许多的野树荒草,枝蔓纠葛,发了疯般乱生乱长,极为茂密。昨夜那一场大雨,似乎并未波及此处,生火的野柴俯拾皆是,十分便利。
朱大做惯农活,当即便撸了袖子动手。先扯了几条树藤,粗粗拧做绳子,再把些周边拢过来的柴草扎捆到一起。到底已是秋浓,早晚更添寒凉,取暖烤火之物多多益善。他不需太多时间就聚起了一大捆,试着提了提,算是满意了,又起身打量周遭,看可有什么果腹能食之物。
虽说之前在村户家中置办了一些干粮,然而村野人家,拿得出的无非是些晾透干硬的麦饭,甚是粗粝。朱大即便也是个一穷二白的身家,到底手艺不差,平素也没多亏了自己的口舌,更还有越琼田和伏九两个等着他去饲喂,敷衍了事,总是过意不去。他寻思片刻,便往山崖上走,想着老秋禽兽也肥壮,若是能掏上几只鸟,或套只兔子拿回去烤了,最是妥当。
越往上行,草木都被秋风压得低伏。高处渐觉风紧,忽然一缕乐声,乘着风意,打从山崖上方飘了下来。
朱大万没料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有人奏乐,听着乐声音色甚美,只是分辨不出是笛是箫,那乐曲也吹奏得断断续续,很是牵连。不知是山风扰乱了音律,还是吹奏之人的技艺实在有些贻笑大方。
然而不管人家吹奏的水准如何,登高怀远,自有情境,朱大想了又想,总觉得万一自己这时灰头土脸撵着只兔子从旁边窜过去,未免太煞人风景。抓了抓头,还是转身打算去山崖下面的树丛里掏些鸟蛋算了。
好在爬得不高,登时回头,很快就回到了堆着柴火的地方,那丝丝缕缕的乐声也听不见了。朱大弯腰将一大抱柴火背起来,不算吃力,只是不得不低头弯腰移步。才走了十数步,身后传来“沙沙”踏过草木之声,初极远,转瞬又极近。朱大不便回头,向下的视野之中,乍然扫过一角白衫云履,踏在野地之上,不沾点尘。
虽只是一角衣衫,一眼觑见,但也看得出那人装束不俗。自打见识了越琼田和伏九,朱大对这些忽攸往来的高人奇人神秘人淡定得很,依然背着柴火走自己的路。倒是那人后行先至,看似从容举步,却速若风行,眼看即将擦肩而过,脚步却突的一顿,“嗯?”了一声。
朱大不知道对方“嗯”个什么,心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这人看来既有本事又有身家,帮忙求助也轮不到自己头上……正心里思度着迈步,那人轻声咦过,也未再有后话,转眼一瞬,越过朱大,片刻不知所踪。
朱大匆匆抬头,不过是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背影,冠带负剑,身姿如同风行水上,瞬息而逝。
揉了揉眼,朱大道声:“奇怪!”便继续自己掏鸟抓兔子的大业。好在这一带似乎罕有人至,飞鸟小兽肥且笨拙,没费太大的力气,到底叫他套到了两只圆滚滚透肥的兔子,一并提了回去。
一到休宿之地,远远便听见火堆旁越琼田和伏九的争执声音。也不知他两个在争论什么,满耳的“要”……“不要”……“要”……“不要”塞过来。朱大几步过去扔下柴火,笑嘻嘻看着两个小少年:“这是怎么了?不要吃还是不要喝?我可是好容易才逮了只兔子回来给你们加菜!”
听到果然有好吃的,登时连伏九都软和了许多。越琼田扁着嘴巴,挥了挥手里一样东西:“我都是担心小九啊,他再发病了怎么办!”
伏九脖子一梗:“我没病!”
“你昨晚差点累死我和朱大哥,再说,被三光定乂照一下又不会怎么样,这可是疗伤的好东西,我从姑姑那好容易才偷偷摸出来的。”
“我也没受伤……”伏九闪到火堆另一边,“现在没打雷也没下雨,我好得很,不用照这东西。”
“话不是这样说……”
眼看两人又要争论起来,朱大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蹲在旁边一边收拾兔子一边道:“小越所说的三光定乂可是昨夜那片金光?小九的问题出在魂魄,虽说在下见识浅薄,分辨不得缘由,但两次瞧来,皆是因天雷震荡所致。若无那外力,便无什么大碍……”
伏九立刻点头,用力“嗯”了一声。
不料他又继续道:“不过状况非假,短短几天内又发作了两遭,一次更甚一次,总非乐见。这怪病动摇魂魄,与寻常病痛金伤不同,非是能靠着自身捱过这一阵子就无事了。咱们往龙山古月去路途遥远,且还不说到了那里是不是就能有对症之药。这路上求个稳固,也好使人放心。”
“我……”
“你看朱大哥都这么说了!”越琼田比伏九更快,跳过去将手一晃,金光瞬间流泻,照顶披身。伏九也没奈何,只得一屁股坐了,承那三光之力。
只是夜幕四合,天地间正深沉颜色,忽然浩浩汤汤,腾起这一片金光,清气沛然,便如同长昼明灯一般,远近皆见,动人耳目。
忽听锵然剑声,一道流光瞬至,眨眼便至三人头顶,巍巍而悬,一人咦声发问:“三光定乂?玉完城之人?”
忙抬头,赫见宝剑横空,一人凭立。白衣云履,高冠广袖,俯身下望。因来人居高临下,剑芒流转,一时分辨不清面目,但那身装束越琼田却是认得的,当下差点直接跳了起来,一张嘴结结巴巴:“神……神京的清执前辈?”
“嗯?”来人盯看他两眼,似也将他认了出来,微哂一声,“越少城主?难怪有三光定乂在身,是剑清执多事了。”
听他口气,一见无异,竟是立刻就要转身离开。越琼田反而急了,忙喊了声:“云主留步!”
剑光微微一动,复又顿下,便见越琼田恭恭敬敬抱拳施了一礼:“清执前辈,可否……可否将今日见到我之事暂且压下,莫要让……我姑姑知晓?”
场面霎时一静,好在片刻后,剑清执淡淡开口:“若英华君未有问及,我亦不会越俎代庖。”
越琼田厚着脸皮等到了这句答复,顿时放了心,先前被相识的长辈抓包的忐忑也不见了。笑嘻嘻大声道:“多谢云主!”
剑清执“嗯”了一声,似也无意再久留,即便要走。然而目光转处,掠过三光定乂,登时微驻。下一瞬,剑光收凝衣袂扬云,直入金色光幕之中。朱大正在火堆边与烤兔子较劲,这一阵风掀过,烟气倒灌,他闪避不及,顿时呛成了一张半面黑,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一边掩着口鼻,还不忘紧张的张望剑清执突来动作。
三光定乂之下,柔和的金幕流转如沙,褪去了寒芒摄人的清冽剑光,才看清越琼田口中的“前辈”、“云主”,全非耄耋老态之人,年岁颇轻,气势却盛,敛眉垂目之时,有凛然之姿。此时正并指如剑,虚点在伏九背心。片刻后吐气一声轻喝,伏九身形连晃几下,又渐渐平静下来,哑着嗓子学着越琼田的称呼道了声:“多谢云主。”
剑清执收手,顺势拂袖,三光定乂金光一敛,幻做巴掌大小的幡伞,滴溜溜落回越琼田手中。又上下打量了伏九两眼:“魂气迥异,魄动神摇,虚不归位。若不能及时寻得解决之道,当有魂飞魄散之虞。”
几人顿时都被吓了一跳,越琼田按捺不住,急声忙道:“这……这么严重?云主,你既然能看得出小九的症状,可有什么医治的法子?”
剑清执思度着道:“我观他体内,残有一道精粹剑意,应是久远前有剑上修为高深之人以剑封聚拢魂魄,免其恶化。但不知为何剑封已破,没了拘束,早该溃散的魂魄崩解之速反而更快……这事非我所长,我已暂且将他的症状压制,但一时也无有医治之道。或者,你们该去找当初设下剑封之人,或可能解。”
听他这样说,越琼田兀的沉默,倒是伏九开了口:“我听说赤明圃的医术最是非凡,难道他们也没有办法么?”
剑清执登时明了了他们的意思:“你们要去龙山古月?也罢,足今古当在那里,若能一见,说不定有绝处逢生之机。”说罢,再没停留之意,肩头微动,已见清光一泓,附于足下,瞬间剑芒冲天,翩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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