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尚茗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活动一阵酸痛的颈椎,其实他有些认床,福利院的床睡不踏实。
他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里洗了个澡,温热的水流给人的感觉无比舒心,仿佛脱胎换骨。
做好早饭时已经九点了,孙尚茗敲了敲林澈房门:“懒虫,起床了。”
里面没反应,孙尚茗等了一阵,对着门里喊:“赶紧起来,今天要回一趟福利……”
“院”字只做了一个口型,门开了,站在他面前的却是睡眼惺忪的黎生灿。
“嗨。早。”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去洗漱。
林澈还在睡,他睡得比往常都沉。如果他醒了,也许有幸看到平日里八风不动的孙尚茗站在房门口,一脸震惊,像极了那天林澈看见黎淮时出来时的表情。
突如其来的第三者让孙尚茗不得不再呈一份早餐,他十分嫌弃地把粥推到黎生灿面前,不耐烦道:“待会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自己走?”
“我能去哪,”黎生灿笑着双手一摊:“钥匙落在我姐的办公室了,刚跟她吵完架,她要是想让我回家,早就让杜醇把钥匙送过来了。”
“我站在家门口,敲了十分钟的门。”
林澈微微侧目,他对后续的事只字不提,没想到比自己预想的情况还要严重。
“你又惹她了?”孙尚茗有些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你怎么不去投奔那些酒肉朋友?”
“林澈也是我朋友啊”黎生灿尝了口皮蛋瘦肉粥,理所当然地答道。
孙尚茗沉吟片刻,黎淮最近在出差,黎生灿要么来这里,要么就去住酒店,他也不是执意要送客,只是一会确实有事要办,“待会我和林澈要出去,你就留在这里吧,美团不会让你饿死的。”
“行。”
“……待会我们要去哪?”林澈问。
“回福利院。”孙尚茗含着勺,没有多说。
清明节到了,回去探望一趟也是应该的。
“要不带上他吧。”
孙尚茗顿了顿,林澈微乎其微的声音让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印象中这个人一直是逆来顺受,不会主动提什么要求。
黎生灿停下动作,出乎意料地看着林澈,而后抿了抿嘴唇,笑着接道:“如果可以的话。”
看他笑得天真浪漫人畜无害地,孙尚茗难得软下了心,细想一阵,捎上他也没什么问题,还能让这个衣食无忧的少爷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生活。
“行吧。”他嘴上不饶人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林澈得到了应允,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在心里偷偷地乐开了花。
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带黎生灿去看看那个僻静的,远离尘嚣的,他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
这次的旅程和上次没什么不同,只是多了一个黎生灿。李洋轻微社恐,一开始有点畏生,在黎生灿强大的交际能力下,短短的半个小时内自己居然和他打成了一片。
他只知道这个人是林澈的朋友,而且居然和他玩同一款手游。男生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游戏和电影和女人和限制级,他们加了好友,隐隐有当场玩上一局的冲动。
“下次吧,”黎生灿谢绝他:“手机快没电了。”
“噢噢,行。”一番交流,李洋犯了游戏瘾,“那我单排。”
许是前几天严重缺少睡眠,林澈今天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一上车又开始犯困,眼皮打架了。
孙尚茗对此并不太在意,林澈在车上都会很安静,全程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只闭着眼假寐,希望别人当他不存在似的。
林澈又睡着了,他神智涣散,意识飘忽入了梦乡。
“出来。”崔先生与他仅一门之隔,手指轻叩,“我不会打你的,你出来吧,你不想去上学吗?”
这样哄骗的招数早就用烂了,林澈再傻也明白,出去就会挨打。这是他第一次学会锁门,简陋的木门给他带来的是无限的安全感,他躲在床脚瑟瑟发抖,好像能就这么躲一辈子。
“你什么时候学会锁门了?”男人冷笑着拧了拧圆滑的门把,“还挺聪明的,不愧是林啟承的儿子。”
“咚”地一声巨响,男人发怒了,也许只是之前一直在压制内心的怒火,他耐心尽失,爆发得理所当然。他踹了门板一脚,老式的木门发出沉闷的痛呼。
木门看起来完好无损,林澈掐了掐手臂,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是绝对不会开门的,门外就是死路一条。
崔先生发泄似的一连踹了好几次,一边恶狠狠地骂道:“当我拿你没办法?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林澈被他的话吓得浑身僵硬,差点尿了裤子,他甚至想钻进床底,把自己卷在里面存放的凉席中。
“不出来是吧,”他自言自语道,“那好。”
门外安静了一阵,而后如惊雷似的撞击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林澈甚至能听到木纤维啪啦断裂的声音,合页的钉子崩了好几颗,锈蚀的螺丝钉在瓷砖上打转,他开始意识到,一扇门对于崔先生来说简直微不足道。
他到底该怎么办呢,林澈的大脑一片迷茫,这个房子就是他现在所知的全部,他已经无处可藏,无路可退了,究竟哪里才是他的容身之处。
恐惧灌满了四肢百骸,林澈盯着裂开的门板,空气中漂浮的木屑粉尘,耳边全是一声又一声巨响,与急剧而猛烈的心跳逐渐重合。
道路两边的芦苇广阔而茂密,黄灿灿的一片,软絮随风飘摇,底下生着一簇又一簇青翠欲滴的幼苗。黄绿交替,颇有种旧去新来的意思。
下车后,黎生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相机,把眼前的景色收进相册里。他很少来这样的地方,旅游时途经之处大多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少有乡野的自然气息。
“林澈,”李洋还在打游戏,黎生灿就只朝林澈招了招手,“一起拍张照吗?”
林澈还没醒盹,揉了揉眼睛,一手伸进口袋里想把眼镜戴上,黎生灿见状直接把他带到自己身旁。
“看镜头。”黎生灿揽着他的肩,轻声说。
雨下了一整夜,此刻的天空万里无云,苍穹湛蓝,正午的太阳不算很烈,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林澈看向黎生灿的手机,两人的镜像被困在屏幕里,背后是无尽的原野,世界好像只剩下翠,金和水色。
黎生灿的笑容灿烂,林澈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梦魇带来的沉郁随风消散,他微微弯了眼,带着点初醒时的懵懂,稍有些刺眼的阳光给眼角添上一抹亮色。
孙尚茗等他们拍好,带着他们往福利院去,他语气里带着点自豪,打趣道:“拍够了没?城区里可没这样的景色。”
一行人到了门口,院里的孩子好奇地看向他们,有几个不怕生的已经围了上来。孙尚茗带了玩具,李洋给他们发糖果,林澈则是分发一些图书画册。
黎生灿把布偶熊送给一个小女孩,回头问道:“你们每次来都会准备这些东西吗?”
“嗯,”李洋答道:“能帮的都会帮一些,玩具什么的,多少也是一种安慰。”语罢,他大概是联想到自己也是同一类人,抿了抿嘴唇。
“……抱歉。”黎生灿道。
“没什么要道歉的,哈哈,”李洋怕他想多了,笑道:“我们都是没爸没妈的野孩子,但是院长对我们特别好,像真正的亲人一样。”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也经常纠结亲情的问题,没有父母的爱总觉得心里少了一大块。”李洋回想起往事,“后来有一天,连我都记不起是什么日子,结果院长买了一个特别大的蛋糕,说是给我庆祝生日。”
“所有的孩子和护工围在一起,我就坐在蛋糕面前,把蜡烛吹灭的那一刻,我就想通了……”
“院长这么爱我们,我还有这么多朋友,何必要纠结那些已经强求不来的东西呢?”
吃过午饭后,孙尚茗把他们留在院子里,对李洋和林澈嘱咐一番,独自上楼看望方建民。
林澈从饭堂里找来剩菜,盛到不锈钢碗里,放在一处灌木丛前,坐在不远的树荫下,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黎生灿在他旁边坐下,什么也不做,像是陪他一起等。
一碧如洗的天空下,光阴界限分明,阳光照耀下的风是热的,吹到树荫里时却变得无比凉爽。黎生灿等了一会便开始走神,不知多久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
福利院的孩子们都睡午觉去了,树下除了蝉在求偶,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
“今天是清明节,”林澈忽然发话了,“你不用……祭祖什么的吗?”
黎生灿的手机给一个热心的护工拿去办公室里充电了,眼下无事可做,一时兴起玩起了林澈的手,“我们家没这个习惯,日子是自己定的。”
他把玩着林澈纤长的指节,指腹在小指的中部摩挲,感受着骨骼的形状。
美丽而脆弱。
黎生灿知道骨骼是人身上为数不多的硬质零件,却还是抑制不住去想象,这么好看的手被摧折时会是什么样子。
慧极必伤,过刚易折。
忽然灌木丛的叶片动了一阵,钻出一只成年的三花猫。它先是探出头来,确认安全无事之后露出灰溜溜的爪子,光明正大地走到不锈钢碗前,大快朵颐。
“……你们福利院还有猫的吗?”黎生灿记得进来时看见一个小木屋,本以为是用来养狗的。
“以前是养狗的,”林澈点破他的疑问,不咸不淡地说:“后来被外人毒死了。”
“那条狗挺凶的,我也很怕它,可能是它叫声太大,冒犯到了什么人,所以就被毒死了。我回来的时候,院长是这么和我说的。”
一条狗命,吠声再大,到底取舍还是在人的手里。
回来的时候?黎生灿问:“你之前离开过一阵子?”
林澈察觉到自己多说了话,敷衍地点了点头:“那只流浪猫待在这大概有两年了,定时出没,每次我以为它已经挪窝的时候,它总会像现在这样,大摇大摆地从草丛里走出来,享用放在水泥地上的午餐。”
“院长发现之后,就带它去打了疫苗,防止它传播狂犬病毒。但是它好像没怎么攻击过人。护工偶尔会给它洗个澡。”
“那挺好的。”黎生灿想,多来几只,就可以开一个撸猫的主题咖啡厅了。
孙尚茗给林澈发了消息,说是院长要他上楼一趟。
林澈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太阳的光斑映着他的脸庞时明时暗,他对黎生灿说,你先随便逛逛,待会我下来了,带你去看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与户外相反,楼道里有些阴冷,铁制的扶手许是刚上过漆,显得焕然一新,同行的老护工提着一盆洗净的床单,朝林澈慈祥地笑了笑,她曾经照顾过他,如果不是有事在身,林澈会跟着她一起去天台帮忙晾晒。
他与她告别,往方建民的住处走去,渐渐察觉到空气中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林澈不以为意,福利院离市区很远,只要不是很紧急的病症,一般都会由院里的医生帮忙看诊。
林澈的脚步逐渐加快,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隐约的期待。林君逢的话就像一颗美丽而富含毒素的种子深埋在他心里,如今迫不及待地冒了头,稚嫩的尖刺挠在他的心脏上又痛又痒,催他去探寻事情的真相。
孙尚茗站在门口抽烟,见他来了,把他拦在外面。
他低声道:“我有事要提前和你交代。”
他最近抽的烟越发频繁,身上罕见地染上了淡淡的烟草味。林澈被烟雾呛了一口,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孙尚茗思索一阵,还是决定坦诚布公,遮遮掩掩不是他的作风,他坦言道:“院长病了。”
仅仅是四个字,却包含了极大的信息量。
“别看他身体这么硬朗,老年人就是这样,平时看着挺好的,一生病就什么并发症都来了。”
“……很严重吗?”在林澈印象中,方建民就像一颗顽石,百病不侵,感冒发烧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你待会进去的时候要保持安静,别和他说太多话,让老人家好好休息,听话。”
孙尚茗对病症避而不谈,简单粗暴地开门把林澈推了进去,林澈猝不及防地踉跄一阵,想回头问他,门却在两人之间嘭地关上了。m.trip118.com
“……”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视线挪到病榻上,不由得愣在原地。
方建民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病来如山倒,他浑身浮肿,老态尽显,胡子拉碴,白发丛生,脸上爬满了形状各异的老年斑。
他躺在床上,眼神满是惫色,在看到林澈的那一刻,浑浊的眼珠似乎蹦出了闪光。
林澈和他问候了一声,肚子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方建民此时带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书里迟暮的英雄,暮色中西沉的夕阳。顽石最终被雨水在不知不觉中打磨得千疮百孔,林澈看到这一幕,才不得不承认,方建民老了。
他的儿子事业有成,福利院的设备和措施日渐完善,他已一人之力推着这艘船平稳地行驶在海面上,挡住所有的狂风暴雨。
仅仅是一个月没见,他就病成了这副样子。
老人面对你,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问题,吃的好不好,学习怎么样。他们跟在时代的末尾,不了解新兴的科技产品,孩子们看手机和电脑,他们只能看着孩子。
林澈知道他们之间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方建民问什么,他都一一回答,他尽量以方建民能够理解的方式去述说自己的生活,譬如他交到了朋友,对他很好,今天也一起来了,帮了他很多。他把那些琐碎分享给他,以此延续话题。
“爷爷……”林澈不擅表达,他只有在最亲昵的时候才会这么称呼,“你得了什么病啊?”
“人老了,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病找上门来,”方建民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是蜿蜒的沟壑,“我好着呢,你不用担心,照顾好你自己,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就行了。”
对于方建民来说,林澈是最让他牵挂的孩子。福利院里少不了生理、心理上存在缺陷的孩子,残疾和智力障碍,是外人无法直视到的一块阴影。林澈被送回来的时候,心里状况极其糟糕。方建民一直愧自己知人知面未知心,才将林澈托给那对衣冠禽兽。
林澈如坐针毡地坐在塌前,神色复杂的看着老人,那些疑惑被他捂在肚子里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直觉告诉他这是最好的时机,也可能是最后的时机。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他无法预测下一次见到方建民时会是何情何景,只能尽力把握住时间的沙粒。
他给自己打气似的,深深吸一口气,将心里想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林澈陈述了在此之前得到的信息,隐去林君逢的存在,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嗓音发抖,但语速还是不受控制地加快些许。
他看着老人蓄满沧桑岁月的双眼,抛下唯一的疑问:“关于我父母的事故……您是否会知道一些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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