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华亭扶着林舒下车的时候,林舒的视线落在他的掌心上,即使包了几圈绸布,亦不难看出伤口有多深。
她又看看他一身染血的素缟,她没问他伤得重不重,流了多少血,这些不重要,她知道他即使是爬着,也会要爬去丽京门。
林舒抬起双手去抱他,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许久也没放开。
沈华亭望一眼天际黛蓝的晨曦,掌心压压林舒的背,与她紧拥。
冯恩一直静静的站立在车旁,亦朝天际初露的微光望去一眼。
林舒从沈华亭怀里抬起头,她抬手捧了一下他的脸,才开口说:“我先不陪你去丽京门了,我要入宫一趟。”
沈华亭沉默注视她一眼,他没问她做什么,而是抬手覆上她的手,“让冯恩跟着。”
林舒迟疑一下点头,湿漉的眼睛里盈着笑:“你先去救我哥,我晚一些到。”
如可以,林舒一时一刻也不愿再与他分开,可她要去做一件事,要助他一臂之力。也许他做足了复仇的准备,可她还是想倾尽自己的力量来帮他一把。
又或许是宗元表哥的出现,让她坚定了助他一起推翻腐朽的心。
天光渐亮,林舒弃了乘车,让冯恩给她牵了一匹马。
她望望那马,眉心只蹙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翻身上来。她打马飞奔,冯恩策马在后,随她朝内务府方向去。
林舒从内务府入宫,径直来到了文渊阁。
她再一次抬起头,望着晨光照耀的恢宏楼宇。一段幼年的记忆浮上水面。trip118.com
那时她才将近四岁,也是祖父过世的那一年。那天,祖父如常带着她习字,将小小个的她抱在膝上。
“祖父,这上头是什么字?”
“文渊阁。”
“文渊阁?是什么?”
祖父慈祥的笑着:“以后让你爹爹带你去,菀儿想看什么书,这里头都有。”
“真的呀?那会有小人书嘛?祖父~祖父带我去嘛。”
祖父脸上绽开一丛笑,语气悠远:“我大庸蔚然盛世,尽藏于此。菀儿如此好学,祖父心慰。”
一阵风吹来,满宫百花香。
冯恩抬首看了一眼,“夫人来文渊阁是要取什么?”
林舒抿了抿唇:“我来找祖父藏于此处的东西。”
冯恩疑惑,“夫人之前来找过,似乎并未找到。”
林舒摇头,“是找过。可我们都找错了……或许祖父就将它放在了一个最不起眼,也最起眼的地方。”
-
昨夜丽京门前百姓未退,他们举着火把,与百官一同等着朝廷传来的圣裁。闻听沈华亭要于今晨自戕谢罪,百姓更是翘首以待。
太皇太后坐在八人抬的銮仪软轿上。她望了望露着微光的天际,心底,如同压着沉沉的铅块。
“什么时辰了?”
“禀太皇太后,离天亮还有三刻。”
风吹着轿角的黄色流苏往一侧倾斜,太皇太后的心亦越来越苍凉。
昨日朝堂上阿行说出自戕谢罪,她的心便似一阵霜雪袭来,冷得毫无温度。
她得他助力,扶着祯儿坐在这个位子上。直到昨日之前,她始终抱有着期望。大庸还能够回到正轨上。
可那位老人出面了,竟欲将影卫弑君谋逆之罪的幕后之由,嫁祸于辽王府头上。她本是解行姨母的身份也公之于众。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而赵祯登基则变成了“名不正言不顺”,成了“篡位”之臣。
太傅若是自戕谢罪,等同祯儿也是弑君篡位的逆臣贼子。
禁宫之中,再无她与祯儿立足之地。
今日若阿行死。
她与祯儿亦不可能活。
然而就在太皇太后颓然无望之时,一道密信送来,又燃起了她的一丝期望。
太皇太后低了低头,凝着手中握着的一瓶鸩毒。若败,这瓶鸩毒便是她与祯儿的归宿。可她还是希望,事情能够峰回路转,正如当年,他出现以一己之力拯救了辽王府。
赵祯端着温热的药汤,登上太皇太后的銮驾,伺候着她服药。
少年天子睇了一眼太皇太后搁在身旁的鸩瓶,颜色未改。
“祯儿,莫怪皇祖母。”太皇太后有意让他瞧见。
“皇祖母抚养祯儿长大,祯儿又怎会怪您,生您的不是?皇祖母安心,真是后路断绝,祯儿愿陪您一起走。”
太皇太后心中千回百转,最后只化作了无言。大敌当前,临危不惧,这一点赵祯愈发像他的祖父。
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起风了。”赵祯望一眼天际涌动的风云,将空了的药碗递给身后的小环,又从嬷嬷臂弯拿了一件厚实的披风为太皇太后裹上,“皇祖母当心着了凉。”
“铛——”
远处传来了晨钟声。太阳未能照常升起。一层厚厚的云翳蒙在了大庸国的天空上。
许多年后,史官将这一日称之为“丽京门”之变。百姓无法接受景帝被害真相,又逢外敌入侵,大庸危亡之际,民怨已经逼到了临爆点。
所有人翘首以待着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唯有阎老神色平静,深邃的目光,却闪动着勃勃野心。
——然而这份平静在这一个早晨截止。
刑部的官吏统一穿着官服却未戴官帽,昨日他们打算入朝,丽京门前元禄挖出影卫六家孩子棺椁,搅动民怨时,他们便感到深深的愤怒。
可正当他们打算入朝为六家影卫说话时,却不想沈华亭自认了罪。
这一夜,他们在沉默。
也在沉默中看清世情真相。
他们依旧选择了站出来,将该说的说出来,将该摆的证据摆出来。
“荒唐!!刑部何时也让锦衣卫吓得没了胆子,居然站出来为弑君谋逆的人说话?”清流中有人冷笑,亦是振振有词的驳斥。
“你们刑部口口声声,无非是在说,弑君的另有其人!那么是谁?”
方衡直身站立:“影卫未曾弑君谋逆,恰恰谋逆者颠倒黑白,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阁老。”
整个丽京门前鸦雀无声。
空气中逐渐爆发出汹涌的驳斥声!
方衡与刑部一众官吏的声音如一颗入土的尘埃,渺小得微不可言。
自然,没有人信。
林潜就在这汹涌驳斥的浪潮中走了出来。若非近看,所有人都当他是沈华亭,可他就在众目之下,将脸上的易容面皮揭了下来。
百官、百姓,无数目光惊疑地投来。紧随着是林家二子林琢拄着拐杖,与父亲林秋航相互搀扶着也走了出来。
“林大人?!”有人惊呼。
林秋航朝銮驾之上的太皇太后与皇帝赵祯跪下,行了一个大礼。当他面向阎老,面向昔日“恩师”,林秋航再无昔日敬仰的目光。
“下官视您为恩师,然而,您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下官不耻。今日我们林家男儿,冒着违逆之罪返京,不惜一死站出来,也要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阎老垂着眉毛闭目,听完了林秋航的弹劾。这位老人面上仍不动神色。
朝野百官指向林家人。
“林大人的女儿,在林家抄家后便委身投靠了沈太傅,你们林家与沈太傅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关系,林家站出来说话,哪怕证据凿凿,也不足以为信吧?”
林家父子面对倾轧而来的质疑,早已有了心理的准备。
林家人站出来,也还不够。
此时的丽京门前,一片声浪掀起:
“沈太傅!”
“逆臣当诛!”
沈华亭从远处走来,换了一身红衣青腰带,裹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那身朱红随风吹起,绝艳得近乎迷人眼。
随着他走来,声浪声逐渐变了。
百官中响起拉长的惊诧声:
“徐老?!”
-
林舒从文渊阁出来的时候。
起风了。
风很大,将她的衣裙吹飞,似要将她整个人吹出去。
冯恩伸出一截小臂欲让她扶着,林舒轻轻的摆了一下头。
她望了望泛白的晨光,没有多停留一刻。她要尽快赶去丽京门去,不想留他一人面对朝野的“千军万马”,哪怕他并非是孤身一人,可有她在他的身旁,便多一个并肩的人。
林舒的心里亦同时带着对大哥的担忧,她迎着风前行,加快了步伐,穿过鼓楼,穿过御河,穿过万岁山,穿过一截长长的甬道……林舒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丽京门近在眼前。
林舒停下来看了一眼,才又提步穿过了瓮城。因着冯恩提着衣摆,紧随在她身后,禁军并未将人拦下。
只是他们疑惑地看了一眼提着一坛子沉甸甸酒坛的林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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