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如漆,谢玉一身血色,拄着长剑,被砍伤的腿勉强支着,就在那株山桃树下朝她望来。
她忙起身疾奔过去,切切问他,“谢玉,你的腿还好吗?”
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声音仍旧温润如玉,“好。”
他既说好,那便好,那便定然不会有什么事。
小七便催他,“快回楚国,否则他们一定会杀了你!”
谢玉不肯走,还是说和从前一样的话,“他如今待你不好。”
都什么时候了,好与不好又能怎么样呢?
他说,“待你不好,我便要杀他。”
小七急道,“既受了伤,还说什么杀不杀。你先走,天亮了我也会想办法。你在城外等我,要不就等我到了楚国,再去找你!”
她说的明白,谢玉却依旧立着不动。
他不动,小七便愈发急了,急得去推他,“还磨蹭什么,兰台一定有埋伏,你快走啊!”
忽而屋脊之上与两旁墙头冒出了数不清的人头,黑刷刷两排羽箭齐齐地指了过来。
就似这夜里的杀声一样,领头的人大喊着,“贼人来也!杀!杀!杀啊!”
谢玉却似被定住了一半,一动也不动。
小七急出泪来,大声催他,“谢玉,快走!”
眼看见墙头万箭齐发,谢玉却冲他惨然笑起,他说,“我等你一起走。”
小七一急,双臂一伸,死死抱紧了谢玉,刹那之间,那铺天盖地的羽箭已齐刷刷地朝她们射来。
她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羽箭刺破衣袍的那一刻,刺破了衣袍,继而钻进了皮肉,撞断了骨骼,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钻心蚀骨的痛楚。
仰头去看谢玉,见谢玉浑身中箭,嘴角溢出血来,却朝她笑着,“小七,你真傻啊!”
是啊,小七真傻啊。
可这个傻小七,不愿公子死,也不愿谢玉死啊。
小七犹自叫着,“谢玉!”
人已骇得惊醒过来,赶紧往窗外望去,见晨光熹微,木窗半掩着,外头却并没有什么人。
心头微微一松,这才发现是大梦一场。
好啊,好,是梦就好,那便都活着。
她也活着,谢玉也活着。
“梦见了什么?”
心头一跳,听见一旁有人说话,这话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和梦的可怕。
这才看见那人仍在榻旁,一盏残烛燃着,目光沉沉,不咸不淡。
她说,“梦见大公子杀谢玉。”
那人问了一声,“那么怕他死?”
怕啊,怎么不怕。
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要谢玉死。
一个甘愿为她死的人,万万不该因她而死。
小七转眸望他,“是啊,我答应他一起走。”
那人的眸光冷凝了下来,“他可走得了?”
“无人拦得住谢玉。”
“你走,他就走不了。”
“凭什么?”
“他是细作。”
“他不是!”
谢玉若是细作,早就把兰台的机密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早把兰台的主人吞骨扒皮了。www.trip118.com
那人没有解释为什么谢玉一定是细作,因而他说,“是与不是,谢玉必死。”
小七道,“谢玉死,我也死。”
那人说,“你死,他也活不了。”
她一心想要走,一觉过去也没有觉得什么是好起来的,因而无论如何都不肯说一句,“我留下,你放了谢玉。”
而那人呢,那人势必要谢玉死,因而无论如何都不肯说一句,“你嫁我,我放了谢玉。”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的嫁娶,不是将本求利的交换。
而今一人不甘愿,另一人不肯交换,就那么对峙着,对峙了许久。
那人说,“魏宫嫁妆就来了,安心待嫁吧。”
小七叫道,“我不嫁!”
那人声音冷峭,“我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
恍惚记得从前有人说过,有人便够了,要心干什么。
两个人又开始对峙了起来,都在生着气,没有一人说话。
东方既白,听见西林苑的鸡开始打起鸣来,那人总算退了一步,“小七,不气了,准备进宫吧。”
大周后分明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就要伐楚了,远瞩忙的脚不沾地,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真心疼。也不想扰他,只叫你们来说说话。”
“孤近来总被噩梦惊扰,你们猜孤梦见了谁?”
章德公主问,“母亲梦见了谁?”
大周后怅然叹道,“梦见了你姨母。”
章德公主的姨母便是小周后,小七只见过小周后一回,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那是一个艾发衰容,才做了半日的王后,与大周后有几分相似却又比大周后还要老上个五六岁的女人。
至今想起小周后来,仍旧周身陡得一凛,继而头皮发麻,麻透了四肢百骸。
她记得那狰狞可怖的笑,那写满血咒的白袍,记得那女人飞扑过来,往车门重重地一撞,记得那“砰”的一声巨响,把她与公子的王青盖车撞得剧烈地一晃,登时又被王青盖车弹出了数步远,记得那开花的脑门,也记得那四溅血浆。
没有惨叫,没有呻吟。
撞得狠绝,死得决绝。
大周后哀容满面,“她是多大的怨气呀,人都走了,还不肯放过我,一次次地来吓我,还要咒远瞩......”
说到此处扶额低泣起来,“还要咒我儿......”
是,小周后血祭有最凶狠恶毒的诅咒,她以命告祭天神,要叫公子破国亡宗,烟断火绝。
她捂着胸口看着十分不好,“我还梦见了你王叔。”
章德公主的王叔便是良原君,良原君啊,那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常年和善儒雅的人,一个极擅伪装的老狐狸,他的生平不过寥寥一笔,燕国史书早已对他盖棺定论。
——庄王十七年正旦,昶逼宫谋反,伏法受诛。
小七记得良原君有两个儿子,长子约莫四五岁,被公子摔到青石板上,摔得七窍流血。次子还是个不足一岁的婴孩,那婴孩被裴孝廉从火里抱出来时已经血迹斑斑,浑身发紫,但这婴孩很快就死在牧临渊的刃下,在除夕的爆竹声里发出一声微弱却又凄厉的惨叫。
她也记得良原君的暴喝,“许瞻!稚子无辜,你已杀了我两个孩子,就不怕断子绝孙吗!”
如今想来,不禁头皮发麻。
大周后还道,“我祭告祖宗,祖宗说我儿远瞩杀孽太重,因而子嗣单薄。”
孤想,这世上谁人手里没有人命,谁人的手上没有血?怎么就单单报应到我儿身上?孤原本不信,可这半年了偏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儿将要为君王啊!没有子嗣,燕国眼看也就几十年的光景了。
“孤先前想,你北羌的诅咒报应不到我身上,孤不信那些怪力乱神,可你们瞧瞧,这小半年就要过去了,远瞩迟迟没有动静......”
她说着话,捶着胸口哭道,“做母亲的这颗心啊!就像被人用刀子绞了剌了一样啊!孤恨不得全都替远瞩挨了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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