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时候,父亲送她去大梁。
那时候的父亲因了病的缘故,早已经衣宽带松,骨瘦形销了。
但他对十岁的小七很不放心吧,父亲将她的领口提得高高的,叮嘱她擦亮眼睛,不要轻易跟人走。
而今这周遭寂寥,她一个人沉心静气,一次次穷思极想。
小七。
你擦亮眼睛了吗?
你遇到良人了吗?
她问自己。
你若擦亮了眼睛,遇到了良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呢?
父亲一次次拉高了你的领口,又是谁一次次给你扒了下去?
小七,你没有擦亮眼睛,也未能遇见良人。
小七,你辜负了父亲。
你像母亲一样背弃了母族,但却没有遇见像父亲那样的人。
暴室那一件件的刑具在壁上那盏蜡炬下拉出来高高长长的影子,过往的一桩桩一幕幕排山倒海般全都往脑中涌来,压得她神昏意乱,迫得她凄入肝脾,搅得她心绪如麻。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就那么垂头跪坐着,一双腿压得酸了又麻,麻了又酸,也不知过去了到底有多久,外头的光线连一点儿都无了。
只知道哑婆子又来过一次,端了热乎乎的清粥小菜,也端来一盆白气腾腾的水,小七半垂着眸子亦能看清楚哑婆子忙碌的身影。
看见哑婆子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次第点了烛,又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往炉子里填满了炭,看着哑婆子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走来,轻柔地侍奉她洗手。
伤处浸了水丝丝发疼,她这才留意到铜盆里的水一片血色,而指腹被掐去皮肉的地方先是一片惨白,惨白之后又缓缓渗出了血来。
恍然回过神来,她想,小七你该记住呀。
记住这道伤口究竟因何而来,也该记住,记住自己为何要把这只手掐成这般模样。
她告诉自己,小七啊,心疼疼不了多久,旁人一待你好,很快你就能抛到脑后。
肉疼了,才是真的疼了。
哑婆子给她上了药,又仔细地包扎完好。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利索地把铜盆端走,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拾掇出干净的小案来,又迈着细碎的小步子端过了清粥小菜。
比比划划地,要侍奉她进食。
小七不肯吃,她阖上眸子,闭紧嘴巴,怅怅然兀自坐着,把世间的所有都拒之门外。
哑婆子没有办法,虽说不了话,叹气声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虽不再比比划划地劝她上楼,但仍旧一脸忧色地立在一旁。
暴室的门再没有上过锁,但小七也没有再主动出去。
就在这个白日,她还一心下想要回兰台,还一心想要躲在青瓦楼,躲开大表哥的训斥,躲避公子的猜疑,也远远地离开三国的纷争,不再管什么家国大义,不再管什么仁义道德,亦不再管什么是非黑白。
她还想躲在青瓦楼里再不出来,躲在那张松软的榻上,躲进暖和的锦衾里,她还想在炉子上烤红瓤的番薯,烤粉糯的板栗,在铜篦子上烤得松子一颗颗爆开。
你瞧,最终也是到了青瓦楼。
却不是在那春和景明般的卧房,而是这冰天雪窖般的暴室。
也好,能离开他们的地方,便是好地方。
她从前就住在青瓦楼内,没有母家可回,也没有旁处落脚,而今的弹丸之地竟成了她唯一能躲身的地方。
那人极少来。
一共来了两次。
第一次是为了章德公主。
他站得远远的,比沈宴初与章德公主站得还远。
他温和地说话,他说,“阿蘩来了,她想见见你。”
哦,章德公主。trip118.com
一个与她一样的可怜人。
她唯一的朋友。
但魏人就是魏人,燕人就是燕人,魏人与燕人做不成朋友。
她平静地说话,她说,“我一人甚好,不愿见客。”
暴室之内静默良久,阒无人声。
后来那人又说,“阿蘩心里苦闷,想与你说说话。”
章德公主心里苦闷,她心里亦十分苦闷,两个苦闷的人在一处,又能说出什么话来呢?
只会益发苦闷,也益发熬心。
必像吃了黄连一般苦,苦,苦不可言。
她淡淡地拒绝了,“我不会说话,怕冒犯公主。”
这暴室之内鸦雀无闻,又是好一阵的寂静。
那人又道,“她说只有你才懂她。”
是,是了,她们都是细作。
只有细作才懂得细作。
知道细作的难处,知道细作受的罪,也只有细作才知道不为人知的苦恼。
那的确可以谈一谈。
她平和笑道,“那就请公主屈尊,来暴室坐坐吧。”
那人愀然。
小七心里想,公主也有这样的一间暴室吗?
也许有吧。
假若果真有,那金枝玉叶的公主,暴室里使用的必定都是金鞭玉器。
而她呢?
她是魏地粗人,只配使用粗粝的麻绳和赤黑的器具。
她温静地提议,“请公主来看一看,公主见了,就知道大表哥的好了。”
若章德公主见了,就知道大表哥待她,大抵远比公子待小七要好。
她不怕被章德公主瞧见自己的污秽和不堪,她渡不了自己,便去渡人,能渡一个算一个。
“小七。”
那人声色悲切,叫了她的名字,却并没有再说下去。
他大约也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也不知为什么,她竟有些欢喜,便因这份欢喜笑了起来,“我与章德公主一样,都不会背弃自己的母国。”
她再不需旁人逼着她一步步地往绝路上走,她自行毁灭。
毁灭使她自由,也使她真正地欢喜。
那人迟迟没有说话,她便也淡淡不再理会,就那么静默坐着。
一张小短案,相距不过才咫尺,两个人却好似隔着有万万里的距离,隔着有万万年的尺度。
曾也肌肤相亲,赤诚相待的人,此刻竟比生人还要陌生几分。
那人还说,“小七,出去吧。”
小七平静摇头,断然地拒绝了,“我想待在这里。”
就在这里躲着。
她躲在这里,这里使她安宁。
这日之后,那人又有许久不曾来过,忽有一夜,听见兰台响起了清越的羌地牧歌。
歌者的声音欢快悠长,她侧耳听着,就好似人也到了北地那广袤的大草原上,她骑着劲马,自由地奔跑。
不,如今不是绿地,如今的北羌定然是皑皑的雪覆了千里一片,北地的荒原总是辽阔的一望无际,茫茫不见个尽头。
你还记得吗?
有一个叫阿娅的北羌少女也曾唱起过一样的牧歌。
如今这清越好听的歌声离她极近,如阿娅一样,歌声的主人也就在这青瓦楼里。
哦,公子这夜召幸了阿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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