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上突然放下一个竹筐,竹筐里站着一个人,紧衣窄袖,顶盔贯甲,随着竹筐慢慢地缒下城墙,众人看清那竹筐里的不是吴扬还有谁来?
竹筐离地面还有约莫三尺,吴扬从竹筐里一个翻身跳了出来,立刻向以宰执为首的文官团团一揖:“皇城司提点吴扬见过相公,见过各位大人。甲胄在身,恕下官不能全礼了!”
百官们都恼恨他竟敢暗中派人监视各家府邸,却又不得不承认各家都承了他的情,当下都颔首示意。
张焘性急地一把薅住吴扬的手臂:“贤侄,可是陛下让你出宫平乱的?”
“不是,是吴扬自己请命出宫参与平乱!张世伯不用看了,出宫的只有吴扬一人!”
听到吴扬并非受皇帝委派出宫平乱,候在宫门外的百官都不由失望,却对吴扬的印象大大改观。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临安城最安全的就是皇宫,以吴扬的身份这个时候护卫在皇帝身边,什么都不用做,等到事态平息就是大大的护驾功臣,等待他的将是锦绣前程和泼天的富贵。可这位年纪轻轻的吴大人偏偏舍弃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和前程,孤身出宫平乱,不说面临的危险,单是危急关头舍弃皇帝就足够让皇帝对他产生怀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君王心中种下,臣子的前程也几乎等于做到头了!
在场的人扪心自问,恐怕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一刻钟前,杨沂中带来了左右二相与百官在宫门外叩阙,请求陛下发兵平乱的消息,遭到皇帝一口回绝。
杨沂中带着皇帝的回复离开,吴扬立刻请见皇帝,请求出宫平乱。
“如今只是一些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如果不及时将事态压下去,恐怕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挑起更大的祸患,则临安危殆!皇宫危殆!臣请求出宫设法平乱,消弭祸患!”
皇帝的神色晦暗,许久他淡笑一声:“指挥使大人要出宫就出宫吧,朕不拦着!指挥使要带多少人出宫?”
吴扬“唰”地跪下:“陛下安危要紧,臣一人出宫即可!”
看着吴扬孤身离开的背影,李南风撮了撮牙花子:“这个吴十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是吴少保家的衙内吗?在麟州不也是锦衣玉食,跑马观花长大的吗?大家都是纨绔子弟,他怎么行事偏偏跟咱不一样?”
皇宫外面,张焘放开吴扬改去抓竹筐:“把老夫缒上去,老夫要见陛下!临安城乱成了一锅粥,每时每刻都有临安百姓死亡,他这个皇帝到底管不管?”
汤思退见状也跑过去拉住竹筐:“我乃大宋宰相,我要见陛下,赶紧将本相拉上去!”
拉竹筐的小兵动也不敢动,杨沂中探出头来,喊道:“二位大人见谅,没有皇命沂中不敢开门。若是二位大人不嫌委屈,沂中就担了这干系,拉两位上来!”
张焘喊道:“莫要啰嗦,将人拉上去!”
另一边陈康伯拉着吴扬问道:“如今整个临安城都乱了,不知小吴大人有何计策?”
随着夜风飘过来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叫,风里还有房舍燃烧的味道,抬眼望去,天街两边处处火光冲天,不知多少繁华的店铺和民居毁于火灾!
皇宫外面这一小块地方还比较安静,大概是宫墙上密密麻麻的持枪而立的禁军给了作乱的人极大的威慑,使他们不敢轻易捋虎须,但人一旦被环境和欲望过度刺激,失去理智,冲击宫门只是迟早的问题!
“时间紧迫!皇城司在外面还有一些人手,下官打算召集他们从宫门开始一点一点地沿着天街往余杭门方向推进!”
陈康伯在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皇城司上下十一个指挥,即便半数都在宫外,也不过两三千人,其中还有两个指挥的人马守护着他们这些宰执重臣的府邸,吴扬能用的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之数。若是平日还罢了,两千亲事官和亲从官,已经是了不得的战力。
可现在是平乱,是整个临安城都乱了。在这个人口以百万计的都城,两千人就像融入大海的水滴,恐怕连一朵浪花都无法激起!
陈康伯点头道:“两千人虽然少了点,临安府还有衙役、民壮、坊丁,若是能组织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你持本相的鱼符,令临安府衙的人配合你!临安城拜托指挥使大人了,本相代临安百姓多谢吴大人!”
陈康伯双手作揖,向吴扬深深行礼,吴扬赶紧避开,他将宰相的鱼符揣进怀里,摸出一个皇城司紧急联络的烟花放上夜空,红色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不到半刻,陆续有皇城司的人马前来汇合。
长吉牵着吴扬的“闪电”赶来,吴扬翻身上马,向百官一礼:“各位大人保重,吴扬去了!”
吴扬身后的皇城司亲事官、亲从官们不过五六百人,虽未受伤,却颇有些烟熏火燎的狼狈之态,跟在吴扬马后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竟走出了一种危难关头,舍我其谁的气势!
陈康伯望着这支迎着临安城漫天火光而去的队伍,心中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刻,武人,的确比他们这些文官更有用!
吴扬带着队伍很快与临安城的暴乱迎面相撞!
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哭喊!到处都是暴徒!
暴徒们结成了团伙,他们畅行在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里,肆无忌惮地大笑,遇到店铺破门而入进行打、砸、抢,店铺里的伙计敢反抗的,轻则饱以老拳,重则杀伤人命。
抢完了,打够了,暴徒们放上一把火,金蛇狂舞,火光冲天,将暴徒脸上的狰狞无限放大、扭曲,癫狂得如同魔鬼。
兴致高昂时,他们将被自己打死打伤的尸体和人丢进火堆里,闻着人体烧焦的焦糊味道,听着火堆里的人大声惨嚎,暴徒们哈哈大笑,不少人乐得手舞足蹈!www.trip118.com
吴扬恨得眼睛都红了,他咬牙对身后的部下命令道:“所有人,听我号令!遇到暴徒一律拿下,敢于反抗的就地格杀!”
“诺!”
所有的亲从官和亲事官们轰然应诺!
旁边的小巷里转出几个浪荡子,他们拖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小娘子,轮番上手在小娘子的脸上、身上肆意轻薄。
女孩子大声哭喊、咒骂、求饶,她反抗越是激烈,那些暴徒越是兴奋,甚至立刻就有人去撕扯小女娘的衣裳。在暴徒们身后,一户民居火光冲天,显然是小女娘的家,她的家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长吉抬头望着吴扬:“公子!”
吴扬只回答了一个字:“杀!”
长吉当先跳起,迎着暴徒冲去,他身后二三十个亲从官也跟着冲过去,在训练有素的大宋精锐面前,这些暴徒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
轻松地解决掉这群暴徒,被解救的小娘子一眼看见骑在马上的吴扬,她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倒在吴扬马下:“小吴大人,小吴大人,求您救救我弟弟,他还在屋子里!”
长吉立刻带人冲向起火的地方,万幸的是起火的房舍有个小小的院子,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子缩在小院的水井边上,一张脸像花猫一样,长吉抱起来检查,小家伙竟无大碍!
吴扬正在分派人手:“你,你,你,还有你,每人带五十人,以此为起点,一个坊、一个坊地推过去。每扫清一个坊,都让坊丁关好坊门,不得让人随意出入!其余人作为支援,跟我走!”
被救下的女子抱着弟弟哭得浑身颤抖,见吴扬等人要走,女子试图跟在他身边,偌大的临安城或许只有眼前这个人,这支队伍能让她心安了。
吴扬微微俯身问道:“你家大人呢?”
女子刚刚遭遇了极大的惊惧身子还在战栗,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害怕哭泣的时候,“我母亲早已亡故,父亲出门做生意,原本说好五日前归家,临安城静默,父亲如今还不知道身在何处?”
“我们还要继续平乱,无法带着你们,要么你找个相熟的人家带着弟弟去躲一躲,要么,”吴扬一指身后,“你去皇城!那里有禁军,有百官,是安全的!我向你保证,凡是我们走过的地方,都会是安全的!”
安顿了好这对苦命的姐弟,吴扬带着人马继续向前推进,在临安城这个汪洋大海里,他们就像几页扁舟,给溺水的人带去希望和方向!
与此同时,小孤山方向也来了一支队伍,那是孤山营的老卒,他们在仇十一和老梁等人的带领下从孤山营往皇宫方向一路推进,他们采取的也是跟吴扬差不多的办法,一个坊一个坊地清扫、推进。
早在临安城变乱刚起,有自称来自清凉山韩府的人手持岳飞故物进入孤山营,请求老卒们设法平乱!
起初,老卒们对此不理不睬。
笑话!岳帅都被冤杀了十八年,也被当成禁忌绝口不提了十八年,在这风云变幻之际,放着大宋数十万最精锐的军队不用,却要他们这些残余之人一脚踏进浑水漩涡里,这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没安好心!
那人却一手托着信物,傲然强调:“我来自韩府,已故魏郡王、韩琦韩相公的韩府!”
老卒们哄堂大笑:“爷爷管你什么魏郡王、韩郡王!爷爷不认得!”
独独老梁走上前去:“你说你来自已故韩相公府上?这信物小人能验看么?”
老梁曾经做过岳家军的书记官,跟随在岳飞身边不短的时日,见他与来人搭话,老卒们都静下来等着。
信物是一块玉佩,正面是一个大大的“韩”字,背面则是“门下岳飞”四个字。
见老梁眼看明白,来人说道:“昔日岳飞拜入韩府,曾言道:岳飞所属,但凭驱驰!不知如今还作数不作数?”
仇十一激动道:“作数作数!自然是作数的!”
来人走后,仇十一和老梁立刻清点孤山营老卒,准备前去平息动乱!
“腿脚好的,眼不瞎的,还有手能抡刀的,都站出来!”
结果孤山营的老卒站出来一大半,剩下的骂骂咧咧:“仇十一,你个瘪犊子!你凭啥歧视老子?老子不用刀,用手肘子也能将临安城闹腾的杂碎给砸晕咯!”
仇十一撇嘴道:“赵老三,你胡吹他娘的什么大气!咱这是去平乱,平乱懂不懂?要注意形象!不能给岳帅丢人!”
一句话说得赵老三没了脾气,他嘟囔道:“老子不就是丢了一只手一条腿么,右手也只剩三根手指了么,咋就丢人了?营里有几个是好人么,谁都不是囫囵个儿的!”
仇十一不理他,在一阵兴奋的忙乱后,这支奇怪的队伍出发了,他们翻出陈旧的军服穿上,没有兵器就带上棍棒和木叉,明知道此去不会有鲜花和掌声,他们依然义无反顾!
最初,孤山营老卒的平乱进行得比较顺利,那时变乱刚起,不过是一小股浪荡子弟被心中的贪欲支配着,想浑水摸鱼弄些好处,眼看在这些残疾的老卒手中讨不到好处,也就偃旗息鼓。
老卒们甚至兴奋地唱起了久违的军歌“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兴于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长空苍苍,淮水汤汤,昔我同袍,侠骨留香!”
随着临安城动乱的加剧,一场危机向老卒们袭来。
等在余杭门外的漕帮帮众久等同伴不归,又见临安城火光冲天,意识到临安城有变故发生,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借口去接应同伴,纷纷上岸直奔临安城而来。
一人动,全余杭门的人都动了。
这些人被困在船上十来日,食物和饮水都成问题,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有人就是单纯地想上岸透气,顺便看个热闹。他们浩浩荡荡,直奔临安城而去!
人是受环境影响的动物!
当这些人看到处于无序状态的临安城,潜伏在身体里的不安定因子蠢蠢欲动。那年月常年跑船的有几个是安分守己的?争地盘、争利益,谁没有一股子狠劲儿!
看到临安城里那些只会些花拳绣腿的浪荡子都能无恶不作,为所欲为,跑船汉子被压抑着的怒气和怨气一下子全部发作了,他们立刻加入烧杀抢掠的队伍,他们比那些浪荡子更加狠厉,更加无情!
他们有武器!
但凡遇到反抗,他们就会挥刀取人性命;店铺被洗劫一空,临走他们必定要放火烧店!
狠厉是会传染的,有了他们的加入,临安城的暴乱才上升了不少级数,变得难以控制!
老卒们正在与大股的暴徒对峙,身后又来了船帮的劫掠队伍,一下子腹背受敌!
仇十一抢到一把单刀,他到底没有下狠手,用刀柄敲晕了一个暴徒,恨声道:“你们这些歪瓜怂蛋,不去打金人,却来抢临安的老百姓。真他娘的怂!呸,老子最瞧不起怂蛋!”
他手下慢了一拍,一个跑船的匪徒在他手臂上划了一刀,鲜血长流。
仇十一一刀砍翻了那人,冷不防后背挨了一棍,这棍的力道极大,打得仇十一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
老梁回身给了偷袭的人一棍,顺便扶了仇十一一把:“他们人多,这样下去咱们要吃亏!”
老卒们虽然悍勇,但十几二十年的病痛早就掏空了他们的身体,再加上都有残疾,遇到普通的浪荡子还好,遇到常年跑船的漕帮帮众这类的,劣势很快显现!
仇十一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发现老兄弟们几乎人人带伤,还有几个弟兄被打倒在地,被无数双脚踩踏,眼看是活不成了。
“列阵!死守阵地,不能让他们祸乱临安城!”
“那是老子们流血流汗保下的临安城,老子们死也不让他们祸害!”
老卒里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引起了共鸣,老卒们三五人结成阵势,在天街上筑起防线,死死挡住余杭门外进城的匪徒!
身后的临安匪徒见老卒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对面的同类身上,立刻溜之大吉,毕竟他们是想抢钱抢粮抢女人,唯独不想拼命!
两害相较,老卒们只能硬抗危害最大的一群,况且身后的匪徒也不会乖乖站在那里等着老卒们杀。至于身后的临安城只能交给官府了,希望朝堂上的大人们能想办法保住临安城,保护百姓吧!
仇十一不知道打退了余杭门的匪徒们多少次,老卒们结成的人墙前是匪徒们丢下的尸体,而他身边还能站着的老兄弟越来越少,这还多亏了天街两边的百姓和坊丁赶来支援,有人搬出了家中的桌椅,当做临时的防御工事;有人拿来了棍棒和菜刀,补充老卒的武器。坊丁则直接加入了老卒的队伍,一起对抗暴徒。
再次打退了一波攻势,仇十一的面门上挨了一刀,鲜血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将他的视野染成血红,他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和模糊的景物,喘着粗气道:“援兵怎么还不来?老子快坚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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