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阁下可是龙都知？”
崔元庭对着那帷帽女子一揖。
那女子顿了顿，转过头，轻轻掀起白纱，露出了顾盼生辉的一双眼睛，正是当日宋州教坊都知龙景楼——
龙景楼略带迟疑：“阁下是？”
崔元庭挺直身体，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帽子。
当那张脸出现在龙景楼面前，她真的吃了一惊！
“崔、崔郎君,你怎地变成了这样？”
当日那个和灵府站在一起，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俊朗青年，如今竟然额发皆白！
而那双神采奕奕，明澈清润的眸子，如今也烙进了抹不掉的沧桑萧寂。
崔元庭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难掩的凄切。
他没有解释，而是直接问道：“敢问龙都知，你刚才所说的妹妹是何人？”
龙景楼讶然地看着他，既惊讶于他怎么这么巧听见了自己说话，也惊讶于他的直接。
但她毕竟是在风月场大熬过十多年的女子，很快就转换了神态，对着崔元庭嫣然一笑。
“郎君的话我无法回答。”
崔元庭目光灼灼：“为何？”
“因为我已经不是什么龙都知了。”龙景楼眼睛里闪着亮光，又甜又娇媚地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男人。
崔元庭这才留意到旁边坐着的男人，一见之下，原来也是老熟人。
汪泉昌忙起身向崔元庭见礼：“见过崔转运使。”
崔元庭虚扶一把：“汪兄不必客气，刚才光顾着和龙娘子说话，没有留意到你，真是抱歉。”
汪泉昌满脸是笑：“不敢当，不敢当，这日在这里遇见崔转运使，是我等的福气，若不嫌弃，您就在这里坐下，我这让人重新添酒布菜！”
“不必，”崔元庭将手一摆，“我来主要是想问龙娘子几句话,望请龙娘子务必据实相告。”
汪泉昌略带不安地看看龙景楼，又看看崔元庭：“拙荆她……”
龙景楼却早已猜到了什么，笑着打断汪泉昌：“崔转运使只管问，民女不敢不答。”
“龙娘子别这么说，我只是以故人的身份，向你打听故人的消息，还请龙娘子体谅。”崔元庭言语客气，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看着龙景楼：
“请问娘子将要去探望的妹子，她是谁？”
没人知道他此刻的平静之下，心脏跳得多么剧烈！
当证实是龙景楼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梦里的痴念可能就要实现了！
在他听到的龙景楼短短的几句话里，他拆分出了几个重要信息：
一，龙景楼要见她的一个妹子；
二，这人是楚邑人士；
三，这人如今在远离楚邑的地方！
这几个信息让他陡然升起了巨大的希望！
他唯一知道的，和龙景楼以姐妹相称且交情不俗的楚邑女子，就只有一个——灵府！
灵府，灵府，灵府……
他在心里不停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一个不可能的可能，清晰地浮现在崔元庭心中——
灵府,她还活着？！www.trip118.com
龙景楼看到男人眼中潜藏着的巨大希冀，心中闪过瞬间的犹豫，然而下一刻，她就笑着回答：“哎呀，这件事换了别人问我，我是再也不答的。不过崔郎君你也不是旁人，既然见问，那我就如实相告好了。”
她说着，笑着看向身边已经微微发福的汪泉昌。
“两年前，相公他……还不是我相公，他来楚邑做桐木生意，恰巧与我在此地相逢。”
说着，她望着崔元庭，“我们从前就认识，您想必知道？”
崔元庭点点头，这件事还是灵府告诉他的。
他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个捧着一箱金子，执意要给他解燃眉之急的奇女子。
“我与汪郎，郎有情妾有意，而其时我已萌生退意，于是请了此地一位信得过的姐妹替我给汪郎传信，约他商量替我赎身的事。”龙景楼娓娓地道。
“崔郎君知道，我是官妓，想要赎身必得上官放准，于是汪郎就为我四处疏通打点，终于将我从教坊中解救出来。后来也是那位姐妹帮我和汪郎撮合，使我们终成眷属。我感激她，便认了她做妹妹，后来她亦远嫁他乡。”
崔元庭默默地听着，对她话中所言并不尽信，也只她讲述的这个妹妹十有八九不是灵府，可当听到“远嫁”那两个字，还是感觉非常刺耳。
话说到这儿，龙景楼对崔元庭笑了笑，“其实灵府妹妹走了之后，我一直挺难过的，所以对现在认的这个妹妹，我格外珍惜。这不就趁着和汪郎贩货的便利，顺路去看看她嘛。”
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知道你在问什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还知道怎样含而不漏地表达出来。
龙景楼最后的话意思很明白，就是告诉崔元庭，此妹妹非你所想的那位！
果然，崔元庭脸色白了几分，定定地在龙景楼脸上瞧了好一会儿，一直瞧得汪泉昌有点坐不住，才抬手一抱拳：“多谢相告，既如此，崔某便不打扰二位了。”
他转身离开，龙景楼和汪泉昌互相对望一眼，悄悄舒了口气。
戌时中，龙景楼和汪泉昌带着底下人离开了丰乐楼。
与此同时，丰乐楼对面的客栈内，站在窗边的崔元庭默默注视着这一行人的离开，转头对程瑞吩咐道：“跟紧他们。”
……
程瑞没想到，那日公子让他跟着汪氏商队，竟然是这种跟法儿。
眼前，荆州城门在望，程瑞终是忍不住道：“公子，咱们跟了这些时日，一路南下，要是他们再继续走，可就要走出您管辖的地界啦！”
荆州，隶属山南东道，所以程瑞并没有劝阻崔元庭这莫名其妙地一路尾随。
就当陪公子提前赴任了呗！
这一日，龙景楼和汪泉昌作别，另寻一辆马车，拉着两箱从楚邑带来的土仪，一路下到竹山县。
沿路可见此地芳草鲜美，田陌整齐，往来种作的男男女女脸上都带着恬淡愉悦之意。
龙景楼的车马停在了村口，崔元庭怕有所惊动，这一路都是远远跟随，可到了这里，他知道谜底就要揭开了，心中开始变得更加紧张。
眼见龙景楼进到一座竹楼内，有一十岁左右的女童迎来上。
二人说了几句话，崔元庭凑近门边，隐隐听得那女童道：“今日学堂放假，先生去了湖边。”
龙景楼道：“那便麻烦你帮我跑一趟，去请先生回来，就说龙娘子在学堂等她。”
女童应了，转身出了竹楼。
崔元庭闪身避过，随后便跟上女童。
他其实可以一直默无声息跟到目的地的，但是他实在太想早一刻知道答案了，于是他从背后背上女童敲了敲她的肩膀。
女童回头，见是一个带着幞头的挺拔男子，出声问道：“郎君何事？”
崔元庭对小女孩微笑道：“龙娘子不放心你一个人走，让我陪你一起去。”
女童抬了抬眉毛，似乎不太满意能力被质疑。
“这路我再熟悉不过了，龙娘子何必不放心？”
崔元庭：“大人总是觉得小孩子一个人走远路不安全嘛。”
女童背过身，继续往前走，崔元庭便跟在她身边，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她：“你也在学堂读书呀？”
“是啊。”女童道。
“读了几年了？”
“两年。”女童骄傲地道，“我是我们学堂里最早的学生，从先生开始上课起，我就在跟着读书了。”
“唔，你们这地方倒是舍得让女娃娃出来读书呢。”
女童站定，转着乌溜溜的一双眼珠打量着崔元庭。
“女娃娃怎么就不能读书？先生说了，女孩子体力不及男子，才最需要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等我把先生教得都学会，长大也做像她那样了不起的女先生！”
怦，怦怦……
崔元庭感到心跳得更快了。
“原来你们的先生竟是女的。”他故意一副大惊小怪的语气。
女童不忿：“女的怎么了？我们先生可厉害着呢！她不仅会教书，还会教我们爷娘怎样把地里的东西种得更好，还教作酱作豉、煮胶炙肉……这些，你都会吗？”
崔元庭：“……不会。”
女童得意地翻了他一眼，这才继续上路。
崔元庭小心地跟在她身边，道：“你们这位女先生这么厉害，倒跟我认识的一位娘子差不多。”
女童立时又不走了：“你吹牛，这世上就没有比我家先生更厉害的了！”
“你不信？我认识的那位徐娘子，她不仅貌若天仙，而且也会教人种地，还能写出许多篇种地指南，让那些不识字的农户都学会识字。”
“你！”女童小脸涨红，“你根本就是故意的！我家先生姓徐，你的也姓徐，我家先生长得像天仙，你说你的也像！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大人，我、我不要你跟着去了！”
女童跺脚快步离去，崔元庭却触电般愣在原地。
姓徐，姓徐！
不会再有第二个答案了！
他仰望天空，长空万里，一碧如洗。
三年了，从未有这一刻让他觉得，天是这么蓝！
他极力按捺快要跳出胸腔的那颗心脏，抬脚追向女童。
“对不起，刚才是我失礼，我认为你的徐先生是最厉害，也是最美的，还请小妹妹你原谅我，带我一起去见你的先生。”
“哼！”
……
一大一小就这样弯弯绕绕地复行数百步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烟雾笼罩的开阔湖泊。
隔着数丈的距离，崔元庭一眼就看见了湖边，那如在梦中的盈盈身影——
女孩微微弯腰，手指在湖面轻点，在她手下，湖水中露出两个光滑的短吻。
随着她手的动作，水中忽然伸出近一米长的淡蓝灰色的‘东西’，在她的手掌轻轻点了一下，复又钻入水中。
她起身，眼里映着清澈的碧波，洋溢着淡淡的恬静和惬意，嘴角弯着甜美的弧度。
风吹起她飘逸的浅白裙衫，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归去。
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滔天汹涌，他不顾一切地奔向她——
他突然的举动惊呆了女童，她大叫着向女子示警：“先生！先生！”
听得此声，女子翩然回眸，莞尔一笑，灵动无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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