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桑一瘸一拐从男人身下钻出,手心一团黏湿,借着车灯的残光,她发现是血。
撕碎的挡风玻璃剐得梁纪深臂肘和后背鲜血淋漓,石砾混合着尘土粘在淤血发黑的伤口,他气息犹存,胸膛的隆起却越来越弱。
仿佛筋疲力尽。
何桑呆滞住,嘴唇阖动发不出半点声。
“梁先生——”程洵爬起,冲到梁纪深面前,后者双目紧闭,没有回音。
“可能肋骨遭了重击,不知有没有内伤。”程洵的左腿也剐破了,他艰难支撑住梁纪深,“何小姐,打120。”
何桑抱膝坐在地上,盯着狼藉之中的男人,浑身战栗。
“何小姐!”程洵大吼。
她骤然回过神,踉踉跄跄摇晃梁纪深,喉咙哽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梁...”何桑吃力呐喊,偏偏沙哑得不成样子。
良久,她在窒息的绝望中放声痛哭。
“别摇了。”始终没有动静的男人忽然睁开眼,带点笑,也带点倦,“我本来伤得不重,被你摇晃得重了。”
何桑一霎像点中了穴位,瞬间瘫软,抽噎着掉泪。
“我喊你了,你故意不理——”
男人笑意更深,“这不是理了吗。”
她撕心裂肺,“我哭了你才理。”
“你哭什么。”
不提还好,他一提,何桑的眼泪愈发汹涌。
男人伸出手,示意她挨近,何桑伏在他身边,他指腹抹她的泪痕,“到底哭什么。”
她断断续续,讲不连贯,“我害怕。”
“怕我死?”
何桑点头,又摇头,“怕梁家。”
“不怕我死吗。”梁纪深再度发笑,“没心没肺的女人。”
她握住他手,是温热的,盘桓着错杂干燥的掌纹,何桑憋在心脏的所有恐惧这一刻如数发泄出来。
程洵解开梁纪深的衣扣,“您伤在什么地方了,要紧吗?”
碰得狠了,男人闷哼一声,“不要紧。”
何桑匍匐着翻找手机,万幸只是甩飞数米,划了一道裂痕,没摔坏。
她正要打120,梁纪深摁住她,吩咐程洵,“先查清是谁干的。”
程洵看着他,“您不去医院吗?”
“我自己的伤,我有数。”
“可万一感染发炎...”
“好了。”梁纪深蹙眉警告,程洵见状,不敢再劝。
中洪高速距离市区十五公里,出租车来往密集,很快,程洵拦了一辆,又通知保镖迅速到现场清理。
何桑攥着膝盖蜷在后座,梁纪深察觉到,掀开她的长裙,“撞伤了?”
毛呢料摩擦,针扎似的,“擦破点皮。”
男人动作柔缓,按压了两下,确定没有伤到筋骨,不过皮肉含着零零星星的血斑,何桑的凝血功能差,肌肤又白,在床上跪得久了,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崔曼丽那拨人隔三差五看到她“带伤”,因此对于梁纪深“粗暴”的风评,着实有点冤枉他了。
回到酒店,何桑打了一盆清水,替梁纪深清洗伤口,程洵在楼下药房买了药膏和纱布,他接过那盆血水,用剪刀小心翼翼剪开男人的衬衣,扯动粘连,梁纪深咬了下牙根。
何桑一边包扎,一边触摸他的体温,“你很烫。”
摆动间,长发铺在床头,也环住他手臂,梁纪深嗓音沉凉,“吃一片退烧药,没大碍。”
她说,“要消炎。”
他注视何桑,“你给我消。”
何桑抿着唇角,“我不熟练。”
梁纪深倒体恤她,“弄疼了不赖你。”
程洵虽然担忧他的伤势拖着会加重,可终究是下属,只能在一旁一言不发。
宋禾当晚心急如焚在英兰朵等消息,七点半,一个牛仔帽黑棉服的男人慌慌张张进来,甚至没来得及坐稳,声音都是抖的,“梁家三公子在那辆车上。”
“什么?”宋禾大惊失色,“梁纪深也在?”
“我按照你给的车牌号在剧院蹲守,下车撒泡尿的工夫,我哪想到多出个人!当时的情形,他们果断跳车了,估计女人受点轻伤。”男人清楚捅了娄子,开始漫天要价,“我得去外省避避风头,五十万不够。”
宋禾也恼了,“那个女人安然无恙,你没办成事,还要加钱?”
“不加也行。”男人豁出了,流里流气打量她,“你陪我睡一觉。”
宋禾端起一杯咖啡泼向他脑袋,“嘴巴干净点。”
男人不急不忙的,抽了纸巾擦拭额头的水渍,“那咱们警局见。你雇凶要把她撞成残废,我好歹算是污点证人,罪名比你轻。”
这男人是个亡命徒,曾经有前科,宋禾赌不起。trip118.com
她决定息事宁人,扔出一张银行卡,“不要再出现。”
男人乐了,亲那张卡,“美女富婆,有活儿记得联系我,老主顾打八折。”
宋禾懒得同他纠缠,拎包走出餐厅。
回南海湾的路上,给梁纪深打电话,响了七八声,他没接。
以往,他是第一时间接听。
宋禾担心这件事露馅了,立刻直奔他的住处。
输入密码,站在玄关,她抚了抚胸口,竭力稳住心绪,然后故作镇定上楼。
书房门虚掩,隐隐有烟味溢出。
她拧门栓,“纪深?”
男人在书桌后,指尖夹着烟,浓稠的尘雾笼罩,整个人高深莫测。
他抬起头,随意嗑了嗑烟头,“怎么来这边了。”
很平静。
没有一丝一毫不对劲的反应。
宋禾略微安心些,“我以为你会在老宅多住几天。”
“办完事,就回来了。”男人低眸,拂去坠落在长裤的烟灰,“省得你不踏实,催得紧。”
她笑得甜腻,从背后抱住他,胳膊硌住了梁纪深的伤,他紧绷,没有出声。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意我的感受。”宋禾下巴抵在他肩膀,“不会和她睡在一起,也不会对她留有余情。”
梁纪深偏头,她刚要吻他,他又不着痕迹端正了头,“傻话,我和谁睡。”
宋禾的唇虚虚蹭过他面颊,胡茬磨得细痒,她小声抱怨,“你不喜欢我吻你吗?”
“我嘴里有烟味。”
她又逼近一寸,“我愿意尝你的烟味。”
梁纪深倏而挪动椅子,上身后仰,灯光浮在他侧面,有种不真实感,“小禾。”
宋禾笑,“你很久没这么叫我了。”
火苗射出,烧进男人的眼里,“春风路新开了一家西餐厅,你可以试试味道。”
她笑容一僵。
火苗起起灭灭,他深沉的眼睛也时明时暗。
分明毫无波澜,搅得她心慌意乱。
“需要我陪你去吗。”
宋禾掌心汗涔涔,像从水里打捞出,“春风路?”
男人分明冷静得无波无澜,却搅得她心烦意乱。
“不了...”她舔了舔发干的唇瓣,“我对西餐不是很感兴趣。”
梁纪深淡淡嗯,“我有工作,你回去休息。”
宋禾才离开,程洵抵达别墅,播放了英兰朵餐厅的录像,“宋小姐约见的男人,和今天撞击我们的驾驶员身型有八九分相似,基本判定是同一人,另外,她名下的建行账户在十五分钟前支出了一百万。”
一盒烟空了,梁纪深从抽屉又取出一盒,程洵瞟了一眼烟灰缸,他一晚吸了不少。
显然,他猜到与宋禾有关。
“压下消息。”
半晌,男人吐出四个字。
程洵愕然,“您的意思是。”
他脸上辨不明喜怒,“不追究。”
梁纪深为人处世睚眦必较,是出名的难缠,不论对手的来头,有仇报仇,有火撒火。
竟然退了一步。
程洵没忍住,“因为宋小姐是幕后主使,所以您不追究吗?”
他不语。
“宋小姐的目标是何小姐,她这次没得手,必然有下一次。”
梁纪深依旧沉默。
“这场事故是蓄谋,宋小姐下了狠手,假设您没在车上,何小姐根本无法逃过一劫,后果不堪设想。”
窗外夜色渐浓,梁纪深鼻腔喷出一缕烟雾,眼神藏着刀刃般凌厉的锋芒,“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介意何小姐。”
男人熄了烟,转动椅子背过身,“不让她介意就是了。”
其实程洵一度觉得,他待何桑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阴鸷,多疑,防备心极重。
唯独在何桑那里,他会释放些。
原来,他最护着宋禾。
即使她犯下大错,险些酿成了何桑的悲剧。
他还是不舍。
*
转天下午,黎珍在国贸大厦追尾,将一辆车的后备箱挤到凹陷,她电话里哭哭啼啼,一番惊吓刺激得腹痛,又没带够钱,告诉何桑送一趟现金。
何桑赶去事故地点,找到人群中的黎珍,她哭丧脸,指了指街边打着双闪的红旗,司机在检查车损程度,六百米开外的路口也发生了车祸,导致周边完全堵塞。
何桑下意识瞥车标,心里一咯噔。
红旗l5。
和梁纪深是同款型号。
顶级权富的阶层,没点正经势力,有钱都买不下来。
黎珍也自知闯了大祸,“我喝水...一晃神而已,满大街的车我撞哪辆不好,撞这辆了。”
何桑捏了捏包里的钱,这种人不在乎票子,在乎颜面。
要客客气气,平息怒火。
她走到司机跟前,“师傅,对不住您了。”
男人压根不领情,制止她的下文,“姑娘,你不是对不住我,我刚从机场接回我们先生,他明天到省里主持重要会议,却出了这档子事。”
黎珍躲在何桑后面,“他也没伤着...”
司机更严肃,“我们先生要是伤着,您的麻烦大了。”
何桑态度诚恳,“师傅,您提个解决方案,我们照做。”
司机绕到后座,叩车窗,玻璃落下半截,里面是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左胸佩戴了国徽,衬衫扣子整齐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紧挨喉结,尽管看不真切他的脸,但气场尤为庄严,郑重。
男人全神贯注审阅发言稿,稍稍侧过头,阳光洒在另一端,他半张面孔隐匿在背光的黯淡里。
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一个已然显怀的孕妇。
男人微不可察皱眉。
“老杨,算了吧。”
司机直起腰,“不用你们赔偿,以后开车注意点,我们先生温厚,遇上别人可未必。”
何桑向车内道谢,男人的手机屏恰好亮起,一束白光照在眉目,那股相由心生的坦荡与英朗,只刹那,屏幕覆灭,又陷入昏幽。
“先生,我朋友怀了孕,实在不方便奔波。”她弯着腰,闻到似有若无的清新剂味,“如果您哪里不舒服,可以联络我,我在省剧院,姓何。”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会主动揽责,视线相对,他轮廓仍是模模糊糊。
下一秒,名片从何桑手中抽离。
直到最后,她都没看清男人的模样。
司机调头换了一条路,疾驰而去。
黎珍拉车门,靠着椅背,“他会讹我吗?”她顿了顿,“我惹了事,我老公...”
“那男人不缺钱。”何桑打断,“他应该是大人物,有度量的,轻易不为难女人。”
黎珍托腮,趴在窗口,“你跟了梁三公子一年,眼力毒了,会识人了?”
“他戴国徽。”
黎珍张大嘴,“吃公家饭的?”
何桑不懂这些门道,没乱说,只叮嘱黎珍当心,旋即打车去竹苑为梁纪深换药。
他在那边常年包了一间湖景房,知晓的人不多,竹苑私密性高,闲杂人进不去,梁纪深这回安排她先过去住一段。
何桑明白,对方是冲自己来的。
继续住在酒店,危险重重。
她问过梁纪深,是不是纪席兰。
他没有回答。
但从他讳莫如深的表情,也许是比纪席兰更让他保护的人。
何桑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那辆黑色的红旗l5行至中途,在十字口等灯,男人倾身,将名片放在副驾椅,司机目睹这一幕,询问,“先生,留吗?”
男人捻着眉骨,长达十三小时的跨国飞行,乏累至极,“留。”
“我听说三公子养了一个女人,是话剧院的台柱子,也姓何。”
男人手停在鼻梁上,揭过指缝望向司机,“是吗。”
“芳姐告知我的。”绿灯亮起,司机一踩油门,“芳姐和兰姐在老宅侍奉多年,梁家的情况她们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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