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大明门厚重的大门,在日出时分缓缓打开。
新的一天,就有难题。
暖阁中,朱允熥坐在宝座上,诸南书房参赞都坐在圆凳上。
朱允熥手中拿着一本奏章,仔细的看着眉头微微紧皱。
“你们认为呢?”朱允熥看了一会放下奏折问道。
“皇上陵寝,关乎宗庙社稷,臣以为宜早不宜迟!”户部尚书张紞起身说道,“陵寝之地要先派遣臣工勘探风水,绘制图册,再调拨工匠,事先准备之工就要三五年。臣倒不是全然同意,而是觉得礼部的奏折言之有物。”
这话引起了几位文臣的点头附和。
奏折是礼部侍郎夏原吉所上,其中的意思就是皇帝登基到现在,还没给自己选定陵寝。帝王陵寝是国家大事,万一皇帝生前没有选定陵寝,那死后就要停放在棺椁中许多年,要等陵寝建好才能下葬。
虽说选定陵寝的地址,不等于马上就要建,但还是让朱允熥心里不痛快。
“没事干了么?”朱允熥低头再看下手中的奏折,心中冷笑几声。
他才多大,就要给自己修坟墓了?一旦开工,他这个皇帝不死,这陵寝就要永远的修下去。
李景隆一直偷看着皇帝的脸色,此时马上开口说道,“臣倒是不怎么赞成!”说着,顿了顿,“皇上正春秋鼎盛,这时候就议陵寝的事儿,急了点吧?”
“只是选定吉地,并不是说马上修建!”兵部尚书茹瑺开口道,“这是历朝历代的惯例!”
“现在是大明,不是历朝历代!”朱允熥把手中的奏折扔到一边,显得有些恼火。
“皇爷爷的陵寝从洪武十四年才开始修建,朕才登基多久?李景隆说的对,朕正春秋鼎盛,尔等大臣就这么急着给让朕修陵?”
“臣等不敢!”几位大臣赶紧俯身请罪。
皇帝这话有些重,可暴昭却开口道,“皇上息怒,臣等也是一片忠心。臣的等为人皇上是清楚的,若别的事劳民伤财臣定不赞同,可陵寝一事却是关乎江山社稷,不得不慎重。”
说着,顿了顿,“方才皇上说太上皇之陵是洪武十四年开始建造,其实这其中有段隐情。中都皇陵是前元至正二十六年开始修建,当初太上皇也有意在中都修建陵寝。但洪武二年时,改意在京师城外紫金山。”
“原意是洪武二年就开始修,不过当时国力微弱,实在撑不起两头同时.....”
“朕知道!”朱允熥打断对方,带着几分不客气的说道,“你的意思是,现在国家有闲钱了,朕的陵寝就慢慢修着,是不是?”
说着,不等臣子答话,他已背着手站起身。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上书让他修建陵寝了,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古人,无论是哪种阶层的古人,对于身后事都有着近乎执拗的偏执。别说他这个皇帝,民间稍微富足一些的人家,人还年轻的时候就选好了坟地和寿材。
而且说起来也有几分讽刺,若朱允熥想要修宫殿,那臣子们定然拼死反对,但要说现在选定陵寝之地,许多臣子却会举双手赞同。
当然,这也和心在大明国库充裕有些关系,若是国家江河日下,忠正之臣也会把年轻帝王的陵寝当成头等大事。
可是他真的没想过修什么陵寝。
但他细细往深里琢磨片刻,大概也能明白这份奏折在这节点出现的原因。
朱允熥刚建立南书房,礼部侍郎夏原吉这时候上这样的奏折,估计也是为了在朱允熥面前找找存在感。
那是个不错的人才,但也是个功利心重的人。本来礼部尚书有望,却被皇帝点了旁人。所以这封奏折,看似鲁莽其实是在表忠心。
就算是赞成此事的张紞等人,怕是也存了试探皇帝的心思。
“水门关那边的城墙还在修,是吧?”朱允熥忽然问道。
群臣微微错愕一时没明白,李景隆抢先开口道,“臣虽不主管此事,但也颇有耳闻。水门关有两处城墙还在修葺,另外由于往来京师的商船渐多,水路码头扩建,所以应天府在年后征发了民夫,一边修城墙一边疏通河道!”
“咱们出宫看看!”朱允熥开口道,“让夏原吉跟着!”
~~
没有和往次出宫那样换便服,朱允熥就穿着皇帝的龙袍,带着一群官员,摆开仪仗出城。
水门关又叫水西门,有水陆两栖之用。形如鱼腹,是个易守难攻的瓮城形状。
刚过了年不久,冬日的寒冷还未走远。远远望去,水西门两侧莫愁湖和南湖的水面,仍旧带着几分清冷。
仪仗队中,战马的口鼻之中,喷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高耸的城墙下,数不清多少民夫正在刺骨的河水中劳作,更有无数物资通过水面的三山桥,运往城内。
夏原吉忐忑的跟在皇帝肩舆后面,一路都在揣摩皇帝的用意。他不知为何皇帝要他跟着来巡视城墙,但隐约觉得,他那份奏折怕是拍到了马蹄子上。
“落轿!”肩舆旁王八耻挥舞拂尘,几个锦衣卫抬着的肩舆缓缓落下。
朱允熥直接撩开帘子,从里面大步迈出,面无表情的看着城墙上下忙碌的民夫。
“可知这次调用了多少民夫?”朱允熥张口问道。
他虽没点名,可跟着他的人都知道他在问谁。
“大概是三千四百人!”大冷天的,夏原吉的额头居然出了一层汗水。
“不过是两面城墙就要三千四百人!”朱允熥指着远处,“若是朕的陵寝,要调用多少人?”18小说
“臣......”
“民夫百姓刚过了年,家中田地尚不及整备,就要来给官府干活,朕再选陵寝,那京师周围之地的百姓,怕是有服不完的徭役!”朱允熥毫不客气,盯着夏原吉,“应天府历经三十年,动用民工二十八万。孝陵现在尚有一部未完工,还在修建当中,这些年调用民工十万。这时候朕再建陵,你让他们活不活?”
“臣失言,请皇上责罚!”夏原吉汗如雨下,站立不稳。
朱允熥看着他没吱声,而是环视一圈,看着身边跟着的数十位臣子,继续说道,“朕早就说过,不愿大兴土木,朕连长城都不修,这时候修什么陵?”
“这不是修桥铺路,也是不运河码头。修桥铺路是造福百姓,给朕修陵寝为朕一人谋私,不一样!”
说着,朱允熥再次望向远处,忽然脸色大变,然后大步流星的走过去。
“跟上!”邓平赶紧招呼侍卫,快步上前把皇帝簇拥当中。
~
因他临时起意而来,又让人不得通知这边,所以城墙周围无论是官吏还是民夫都不知皇帝驾到。
所以朱允熥到此处,见到的是真正的工地。
他快步走去,靴子踩着积水的地面,龙袍裙摆沾了满满的泥水黑点。
一个满脸皱纹如刀刻一般的老头,正蹲在水沟之中,用双手艰难的从里面挖出泥巴砂石。
老百姓不认得皇帝的,但龙袍的威严让这老人直接呆住了。
朱允熥在他面前停住,“把手伸出来!”
“皇上让你把手.....”邓平说了一句,直接上前拽出老头两只满是泥泞的手。
两只手上全是冻疮裂痕,红肿得吓人,而且关节弯曲剧烈的颤抖。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用手挖?没给你工具?”朱允熥忍着怒气问道。
“是...是官家的大人把小人的锄头扔水沟里去了!”那老头想想,畏惧的说道,“所以,小人只能用手!”
“谁扔的?为何扔?”朱允熥怒道,“管事的叫来!”
~~
稍候片刻,一个三十来岁青衣汉子被锦衣卫带到朱允熥的面前。
看服色这人连小吏都不是,就是一个衙门里的帮闲,负责在这边监工。
但也不能小看他,这种人往日在街头巷尾根本不起眼,可一旦有了官家的权利,就立马变得狐假虎威起来。
“草民叩见皇上!”那汉子吓得瑟瑟发抖,直接趴在泥水当中。
“你是管事!”朱允熥看看他,“你为何扔了他的锄头?”
“他.....他不听话!”那管事大声道。
“嗯?”朱允熥心头火起。
那管事却没眼色,大声喊道,“皇上,他不听话。小人叫他干活,他却他一个人干不完。修筑城墙是朝廷的大事,他推三阻四明显是不愿意出力,小人一怒之下......”
“不出力?”朱允熥怒道,“你看他的手?”说着,上前几步,直接拉着老人的手道,“民夫何其辛苦,双手双脚净是冻疮裂痕,这么冷的天穿着单衣泡在水里,你还说他不出力?他在冷水里干活,你在边上看着,你还一怒之下,你哪来的怒?”
那汉子顿时五体投地,不敢开口。
皇帝发怒,邓平的手已是按在腰刀上。
“扔哪去了?”朱允熥大声道。
“那边...河沟!”那管事颤声道。
“捡回来!”
朱允熥话音落下,邓平拽着那管事的脖子,朝远处水沟走去。
然后扑通一声扔进河沟里,那管事哀嚎一声开始在冰冷的河水中摸索。
“扔了人家的锄头,让人家用手挖,丧心病狂!”朱允熥咬牙切齿。
随后,他再看看跟着的臣子们,尤其是已面无人色的夏原吉。
“朕听闻你也算寒门学子出身,如今你身居高位,就忘了穷人的艰难吗?”
“一个修筑城墙,就已让百姓苦不堪言。京师外尚有大工数处,你又上书要朕选定陵寝,你居心何在?”
“臣....”夏原吉已惶恐不敢再言,心中懊恼得要死。
“朕早就说过!”朱允熥看似是在说夏原吉,其实是在对群臣告诫,“国家尚未富足,切莫以为有些积蓄就高枕无忧。为官者,当怜悯体恤额百姓,你们左耳进右耳出?”
“臣等不敢!”
这是,邓平又拽着那管事过来,同时手里还拎着一把水淋淋的锄头。
“天下此等败类众多,心胸狭窄以践踏他人为荣!”朱允熥指了下那管事,然后对邓平道,“打他二十棍,就用那锄头打,打断了换别的锄头。打完之后,发到孝陵搬砖石去,让他干最苦最累的活!”
随即,又转头对众官员道,“城墙什么时候不能修,非要现在春寒料峭的时候吗?收了收了!”
“遵旨!”
“工钱给足,要是朕知道谁敢克扣钱粮,脑袋就给你们挂城墙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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