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本身在金陵毫无背景,寒门出身,一向入不得金陵这方的眼,在金陵知府这个位置上并无作为,也并没有招惹到贾琮什么,相反,以贾雨村这等人的心性,必然会对贾琮十分恭敬,以贾门为尊。
谭靖也实在不明白,贾琮为何要如此待贾雨村,就为了贾雨村小儿满月宴请了他,就跟疯狗一样,将贾雨村咬一口?
但看这番布局,贾琮既然懂得用恶名杀人,此人便不可小觑。
“贾雨村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两榜进士出身,真是可惜了!”谭靖感叹一番,“不过,这也给我们提了个醒儿,贾琮这小子留不得!”
“那就还是按原计划行动?”李继宗心头一喜,“贾雨村如今想必是恨透了贾琮,若是能够把这个人拉拢,对我们还是有裨益的。”
“有道理,那些世家家主们怕是不会待见他,可我们怕什么?回头让他来本伯的麾下做個幕僚,等把这件事了了,将来未必不能为他谋个一官半职。说不得那母女就是贾琮安排的人。”
傍晚时分,贾雨村一乘女轿,被抬着从总兵府的角门进去的时候,贾琮的别院门口,甄封氏母女在大门口跪了下来,求见贾琮,以答谢大恩。
大牛跪在贾琮书房的门口,裸着上身,后背上的鞭痕虽不甚严重,但格外醒目。
贾琮一身蟒巢莲花织金锦圆领袍服,腰间玉带,脚上是做工精细的粉底朝靴,长身玉立,背着手绕着大牛转了一圈,道,“可以啊,大牛,这是挨了鞭刑还死不悔改?跟爷说说,是哪根筋没有搭对,被人忽悠的心头一软,连爷的命令也不听,把人给带回来了?”
“爷,先前不是说了爷和甄老爷有旧,那甄封氏就听到心里去了,一再问属下,爷是在哪里遇到了甄老爷。属下实在是说不出来,瞧人家求得也很苦,属下万不得已……”大牛到了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闭着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爷,您就狠狠地罚属下吧!”
“就这点能耐?才把人领来的时候,怎地不见你有这个本事呢?”
廊檐下,铁蛋幸灾乐祸地看着大牛,心说,原以为是看人家姑娘的份上,谁知,竟是看在人家娘的份上,真不知道这货是怎么想的?
甄英莲和母亲一起被领进西花厅的时候,看到临窗站着一道欣长、玉立的背影,肩背笔直,锦衣玉带,少年权贵自有一股清贵傲然之姿。
“见过恩人!”甄封氏拉着发呆的女儿一起行礼,跪在地上。
贾琮转过身来,朝地上的母女看去,上前两步,虚扶一把,“言恩就不必了,快快请起!”
甄封氏自从家中大变,见过多少冷眼,便是她父母也给过她不少闲气受,眼下这少年,身份地位不凡,于她们有大恩,还能对她母女如此客气,甄封氏顿时被感动得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坐吧!”贾琮唤来小厮倒茶,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痴痴看着他的英莲,对甄封氏道,“听说夫人有话要问我,还请直言!”
“一是恩人对我母女有大恩,若不能当面道谢,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心;再一是听大牛兄弟说,恩人与拙夫有旧,我观恩人年岁不大,想必恩人与拙夫相识是近年之事,不知恩人可否告知他的近况,若能让他知道女儿回来了,我一家三口或可团聚。”
这也是人之常情,贾琮自是能够理解,只是,他之所以说与甄士隐有旧,不过是让自己在处理这件事上,师出有名罢了,要不然,他让甄封氏状告,甄封氏凭什么信他?
甄封氏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为但凡有一丝找回女儿的希望她都会拼尽全力,而之所以信任,也有贾琮与甄士隐有旧的缘故在。
一个谎言,需要一百个谎言来圆。
究竟是让她们生活在渺茫的希望之中,还是让她们绝望之后,彻底丢掉那个人重新生活,贾琮一时之间还不知道如何选择。
那便实事求是地说。
“甄老爷已经随一位跛足道人出家为道,不在红尘中了,我是四年前扶灵南下的时候,在水边遇到了他,听他唱一首《好了歌》,只觉得极好,这才攀谈起来。他给我讲了红尘往事,并将为夫人寻回甄姑娘的事托付给我。
只可惜前三年我因在孝期,只能先派人四处打探夫人和姑娘的下落,好在,许是有甄老爷向三清道人祈愿之故,竟叫我寻到了甄姑娘。只是,有一事,还请夫人和姑娘原谅!“
贾琮端坐着,一双星眸看向甄封氏,眼角余光扫过甄英莲,甄封氏虽神色有些不安,但甄英莲却一直都是杏眼明亮,唇角含笑,眼中崇拜之意不容言表,似乎只要看着这个人,就令她心安。
这一点,贾琮倒是能够理解,女人属于感性动物,特别是年轻的姑娘,行事或与人交接都好偏从喜好,而贾琮将她从泥潭里拉起来,让原本一无所有的她拥有了亲情,温暖的家,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她自是情不自禁地将贾琮看作她的英雄,不由自主地想要依靠。
这也是贾琮故意不去看她,少与她视线接触的缘故,但贾琮的回避,落在英莲的眼里,却是端方君子的气度,她心中并没有丁点失望,反而越发激起她心中的报恩情怀。
他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还是唤了小厮前来上茶呢。
“恩人还请直言,恩人于我母女有大恩,不论有何事能够用得上我母女,我母女必定不遗余力,性命相报!”甄封氏想到,左不过这恩人看上了自己的女儿,若能让女儿给他做小,也是一份倚靠。
贾琮道,“照理说,以我的能力,在找到夫人和姑娘时,原是可以不费如此多周折,便可令你们母女团圆。今日却令夫人抛头露面,当着金陵城所有人的面直斥贾雨村,不瞒夫人说,是我一点私心作祟。“
甄封氏愕然,听这小恩人的意思,并非是看中了她的女儿?
“虽说贾雨村之前被罢官之后,靠我贾家的关系起复,但我从甄老爷处得知这一事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那时,家族已经帮他谋了复起。
况那时候我年幼,家族之中,并没有什么话语权,家中长辈如何做,我也不可置喙。既知道贾雨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若让我饶过他,不揭穿他的面目,我又于心不甘。”
甄英莲一双水漾杏眼眨了眨,笑意盎然,轻轻抿了抿粉唇,声音如空谷莺啼,清丽婉转,“公子仁德,对此等小人自是看不顺眼。那人一番嘴脸,自是我母亲或是我去揭穿,更合适,世人也更相信。”
况,从头到尾,公子都没有让她抛头露面,可见其体贴之意,磊落之怀。
贾琮不期然英莲会发表意见,他抬眼朝英莲看去。
原著上,秦可卿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兼钗黛之美,这样一个人物,本是世间难寻,却偏有个人有她那样的品格容貌儿,便是英莲。
此时,见她低眉垂眸,光洁的额头被垂落的刘海遮挡,只露出眉心一点红艳欲滴的胭脂痣,白皙的脸颊上,霞飞明艳,许是他的目光对她来说太过压迫,少女心思有些遮挡不住,葱管般的手指轻轻地绞着一方帕子。
娇柔秀婉若水中芙蓉,沉静羞涩如空谷幽兰,自有一番别样体态。
甄封氏看看贾琮,又看看自己的女儿,知女莫若母,到底是骨肉连心,她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却有些为难。
恩人眸光清冷,根本没有看上她女儿的意思,之前还有些担心,如今又有些失望。
这或许就是为人父母的心吧!
既舍不得女儿被看中,又不愿女儿不被看中,这心态是真矛盾。
“多谢姑娘体谅!”贾琮收回探寻的目光。
虽欣赏这金陵十二钗副册之首的闺阁人物,却也并没有一见倾心的必要,故而他神色平静,若只欣赏了一副仕女图,美则美矣,起心动念倒也不至于。
他双手扶膝,肩背笔直,自然流露出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来,刚毅中又带着一点刻意的柔和,对甄封氏道,“夫人往后不可再唤我恩人,我受甄老爷之托,帮忙找回了甄姑娘,而夫人也出了力,帮我揭穿了贾雨村的丑陋嘴脸,我们恩义相抵,正是两全其美。”
甄封氏忙道,“这可如何是好?贾雨村忘恩负义也是冲着我甄家来的,我揭穿贾雨村,也是为我自己。公子为我母女着想,我们感恩不尽,只是我们如今身无长物,救命之恩,全家之义,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报答。”
“这其中不存在报答之说,我受皇恩在朝为官,便有安民之责,寻回甄姑娘,将恶人明正典刑,原本也是我分内之事,何来恩情之说?”
贾琮看看时间,说了小半个时辰了,便端了茶道,“因内眷在京城,府中几是男子,并无女眷,便不好留夫人和甄姑娘用饭了,还请见谅!”
贾琮亲自将甄封氏母女送到了大门口,也并非是刻意,他自己正好也有事要出去,可落在甄封氏和英莲的眼里,却是他身居高位又平易近人之处。
见英莲坐在马车里,悄悄地揭开了车帘一点,偷偷地往外看去,目光似黏在了那人身上,甄封氏叹了一口气,贾公子已有妻室呢,就算没有,以她女儿的身世背景也是高攀不上人的。
他这样的人,若是女儿能够为他做妾,也不算埋没了女儿,只是,哪有上赶着给人做妾的呢?
“儿啊,娘也希望你将来能有一个好归宿,只是贾公子这样的人家,咱们进一次人家的门都不容易,要说留在他身边,这不是上天摘月亮吗?”
甄英莲忙松了手,满脸娇羞,越发容光艳丽,杏眼低垂,满腔心思被人戳破,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
“女儿并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是觉得,世上怎地还有公子这般人。他待女儿恩重如山,女儿无以为报,若能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女儿也心甘情愿了。”
甄封氏回忆起方才贾琮的种种表情神色,若贾琮但凡表现出一些对她女儿的觊觎之心,甄封氏都会打消女儿的这种念头,报恩的方式种种,她愿搭上自己一条命,也不舍得让女儿为奴。
只是,贾琮从头到尾神色清冷,目光肃穆,无半点见色起意之心,却令甄封氏极为赞赏这少年的人品。
而她女儿自小便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及至如今大了,越发出挑,容貌标致,气韵芳华,不可多得。https://www.trip118.com
到了这一步,甄封氏也好生发愁,既为今后营生,怕养不活女儿,又为女儿这般出色,怕护不住女儿,反而觉得,女儿这想法,倒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
只这事,很是棘手,甄封氏也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英莲离去之时,从车帘子缝隙里偷偷贾琮,贾琮岂有不知道的?他若这点警觉都没有,早不知在抗倭战场上死了多少遍了。
他只当做是小女孩儿的英雄情结,等过一段时间,心情平复下来就好了。
紧锣密鼓三日后。
驻军之地,刚刚操练过后,三三两两的军士正歇在地上,哪怕有的人靠着树干,也依然一副非常警醒的样子,保持着警惕的态度。
贾琮一身铠甲骑着马过来,守在营地门口的军卫哪怕日日看到他,这张脸化成灰,他也能认识,依旧上前一步,行礼,等着贾琮出示牙牌。
贾琮及身后的随从均是亮出了自己的牙牌,这军卫方才退后一步,让出了道。
纪律之严明,可见一斑。
看到贾琮的身影在营地门口出现,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头儿”,所有人都看过来,几乎是瞬间,便列出阵型来,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贾琮摆摆手,在迎出来的郭勋和张翰的陪同下,进了主帐,待他的背影消失,军士们这才再次散去,但话题却不离头儿。
这也是贾琮领兵带将近一年的成果,这五千人于他,如臂使指,有着绝对的服从与敬仰。
主帐之中,靠北面的幕墙上,挂着一张海图,贾琮方才没来的时候,张翰和郭勋正对着这张图,商量着行动。
“头儿,对方已经动了,半个时辰前,一只小船从一个隐蔽的小港离了岸,咱们的人只敢远远地跟着,不过,看小船的方向,应该是朝这个岛去的。”
张翰的手指在东南方向的一处小点上指去,这小岛,他们曾经安排蛙人去过,知道应是一个转运站,从他们严密监视得来的信息看,应当所属黄家。
“贾雨村那里有没有动静?”贾琮手扶着椅子的靠背,另一只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盯着海图,问着陆地上的事。
“有,他从总兵府衙门回去后,在书房里待了一天,昨日从知府衙门一共发出了两封信,同时往京城去,一封走的是驿站,应是奏疏之类,另一封是花重金请人送往京城“
郭旭从袖兜里掏出两张纸来,递给贾琮,“头儿,这是我们的人抄下来的。”
从驿站走的奏疏,他们不敢动,这是贾琮下的死命令。
毕竟,锦衣卫非形同虚设,冒这种风险,没必要。
贾琮接了过来,一目十行看去,“愚侄化遥拜叔翁膝下,顿首敬禀:化生于寒门,长于微末,本无天赋,幸赖祖上之德,感先贤教化,悬梁刺股方取三寸功名,得朝廷重用,忝为命官,思报皇恩。
无奈,时乖运蹇,天年不齐,为奸佞不容,贬官罢职,正寄情于山水之时,为叔翁赏识,邀为同宗,共谋为民之功,举荐愚侄于圣前,
……愚侄于金陵得见世兄琮一面,少年英杰,趾高气扬,愚侄为宁荣二府有此杰出少年为喜,不忍其为奸佞所惑,不识愚侄之才事小,祸及两府祖宗基业之事为大,愚侄不忍直视,深为叔翁担忧,夜不能寐,书信一封,盼为回复!“
贾琮看后,“呵呵”两声,将信拍在了桌上,道,“派人将送往荣国府的这封信拦下来,再过几日,朝廷的旨意将会下来,贾雨村跳梁小丑尔,派人盯着就是了,不必在他身上多花心思,”
“是!”
贾琮复又盯着海图看,“黄家的小船既然已经离岛,又没出问题,等夜了,应该会有更多的船只派出去,跟海上的兄弟们说一声,巡逻的时候,有规律地巡逻,让对方看出端倪,不要一下子把人家的路堵死了,咱们的路也跟着被堵了。”
毕竟,这种事,对方有行动,他们才好回应,行动才能声势浩大地干下去,要不然,唱独角戏的台子不好搭得太大了,也不热闹。
贾琮要的可不是只将那些海岛上的货扫尽,更加不仅仅只是为了财富,他要的是肃清江南这些世家在海上的营生,为下一步游说皇帝开海做准备。
当然,开海这件事也未必会成功,眼下,虽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却是个习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
黄家的书房里,黄愤坐在首首位,他的下手一共两列四把椅子,分别坐着郑焕重、李方膺、袁勰和孟知章,通房翠娘蹑手蹑脚地进来斟茶,被黄愤不耐烦地挥手撵了下去。
门口,贴身管事低声道了一声,“老爷,去海边的探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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