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乐并未听出沈棠的话外之音。
他还以为沈棠只是单纯同情惨死的百姓,跟着长叹道:“这般高度力道,莫说这些普通人,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落地能安然无恙,多半还是要伤筋动骨卧床个三五日……”
翟乐还是七等公大夫都这么惨了,更遑论那些病恹恹的普通百姓?如今只能祈祷他们死亡前不要受太多痛苦,其余的——
真真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思及此,翟乐恨不得一拳头将掩蔽掩体捶烂,偏偏他不能二话不说冲出去阻止。敌人军马粮草充裕,他们满打满算几百号筋疲力尽的残兵,冲出去就是给人送人头军功。
沈棠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也不会天真以为大活人被投石机甩出去,越过高高的城墙还能安然无恙,她只是福至心灵,紧跟着灵光一闪,脑中浮现某些可怕的猜测:“我担心百姓尸体会引发疫病。”
听到“疫病”二字,翟乐头皮瞬时发麻。
他道:“疫、疫病???”
翟乐又惊又怕地看向孝城的城门。
不知道是沈棠的话给了他某种暗示,还是心理作用,他觉得此时夜幕下的孝城城墙宛若一头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气息微弱的巨兽。
面对叛军露出的爪牙,毫无抵抗之力。
沈棠道:“这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翟乐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沈棠:“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她刚刚想着那些百姓怎么一个个都病恹恹的?十个里面有三五个很正常,毕竟现在的环境,老人小孩生存艰难,加之抵抗力不足,生病的几率比青壮年高。但——被投入孝城的百姓全一个病容,这就很不对劲!
看着不像是叛军随意抓来的,倒像是一个个被精挑细选过的。一旦萌生了这个念头,其他猜测便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叛军干嘛没事挑选一群生病的百姓,将其丢入孝城?
若只为了震慑,哪个百姓不一样?
为何单独多花费一份心思?
除非,他们是故意投放生病的百姓!
顺势就想起了那句话。
“这话虽不绝对,但仔细观察每场天灾人祸过后的百姓生活,多少也有些道理。疫病大多跟饮用不健康的水,吃被污染的食物有关,再加上老鼠蚊虫乱窜,极容易爆发大规模疫病。”
天灾例如洪涝,人祸例如战争。
现在没天灾,但人祸近在眼前。
孝城被叛军围困,城中百姓不止要面对叛军的威胁,还要面临饮水、食物等危机。同样被困的也不只有孝城百姓,还有动物,例如蛇虫鼠蚁。它们饿疯了,什么食物不能吃?
翟乐怔愣许久。
他知道天灾人祸后容易疫病横行,但从未想过跟食物饮水有关,他倒是听族中医者念叨过,说什么“夫瘟疫之为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
通俗来讲,就是瘟疫这玩意儿跟天地间的邪气有关,邪气入体便生疫病,身体孱弱的人,例如老人小孩儿最容易中招。何谓邪气呢?估摸着跟天地之气、文气、武气一样。
只是天地之气能化为文气、武气供人使用,是有益的气,而邪气只会引发疫病。
不同季节,邪气强弱不同。
结果——
小伙伴却说疫病跟饮水有关系。
他是相信医者还是相信小伙伴?
翟乐暂时不想这个。
他问:“那些尸体……又怎会引发疫病?城中百姓再饿,这会儿也不至于吃啊。”
毕竟还没到弹尽粮绝呢。
真到那时候,尸体也烂得差不多了。
沈棠则反问他:“假使你是城中的百姓或者士兵,从天而降这么多尸体,你是任由其腐烂生臭,还是随地掩埋,亦或者图省事儿,直接往护城河一抛?若是掩埋,蛇虫鼠蚁饿疯了也会将尸体扒出来,若是往护城河丢……护城河的水与百姓用水相连,能干净?”
当下,除了某些家底殷实的百姓会喝煮沸过后的熟水,绝大部分百姓都是喝生水。在他们看来,只要水质清澈就可以饮用,殊不知水中藏着大量微生物,甚至是寄生虫。
身体再健康也禁不住这么造的。
翟乐一滞:“这……”
他想说以往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也不见到处都是疫病。
倘若喝个水都这么危险,这世上还有活人?只是沈棠说得信誓旦旦,让他不由得信服。
“不管叛军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么做……”沈棠说到这里顿了顿,神色微微黯然。不管是哪一种,她又能帮上什么忙?既不能力挽狂澜击退叛军,也不能拯救孝城百姓于水火。
蓦地,强烈的无力感让她叹气。
眼睁睁看着一桩悲剧惨案发生却毫无能力扭转,个中苦涩滋味唯有自己清楚。
她先前还笑话祈善有一身本事却生性悲观,看不惯这个世道,为何不积极投身其中,选个心目中的明主,尽心尽力辅佐,齐心协力平定乱世……不管成败,总比说风凉话好。
如今再想,小丑竟是她自己。
她现在似乎能理解祈善说那句“四方之地,从未有过‘局势安定’之时”的心情。不是他生性悲观,而是她少年热血,还未被现实生活毒打,不知“平定乱世”四字的分量有多沉。
【旧江山浑是新愁】。
平定乱世哪有那么容易。
最后只落得一句感慨——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少年人啊……
沈棠那一口气还未叹完,被祈善一巴掌拍后脑勺上强行打断。她捂着被打疼的后脑勺,怒目瞪向祈善,道:“你干嘛偷袭我?”
不讲武德啊!
祈善皱眉:“你那是什么表情?”m.trip118.com
颓丧得像是给谁发丧,看了晦气。
沈棠揉着后脑勺:“我这不是突然明白你当时的心境了吗?唉——不过你打了我,咱俩扯平,我不跟你道歉。下回力道轻点。”
要不是没恶意,她说不定就拧断他的手了。
祈善:“……”
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沈棠指的啥。
他哭笑不得:“你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人感慨这个做甚?又不是迟暮得走不动道。”
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可真欠打。
沈棠:“……”
祈善又挑了挑眉,调侃她:“幼梨才十二,我也才二十四,这个年纪就开始感慨‘终不似,少年游’,你让褚无晦感慨什么?”
他们都还年轻。
年轻意味着有力气。
如何扛不起“平定天下”四个字!
眼前这座孝城,不过是整个乱世的冰山一角,一个缩影。他们现在对此无可奈何,但不意味着以后不行。不管是他还是沈小郎君,都不该被眼前的困难打击得毫无斗志!
沈棠:“……”
一时间不知该吐槽祈不善真是随时随地不忘黑无晦,还是吐槽他吃错药了热血沸腾?
也亏了祈善打岔,她顺利从那种无力颓废情绪中脱身,下意识开始思索应对之策。
己方人数少,粮草几乎没有。
正面跟叛军打架是没希望。
那么,能不能迂回着来?
例如——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或截杀他们粮队,尽可能骚扰?再或者潜入城中,联系此时坐镇孝城的指挥者,提醒可能会发生的灾祸?
沈棠迟疑不定。
最后还是要跟祈善几个商量商量。
商量结果还不得而知,但杨都尉一大男人红了眼眶,差点儿当众落泪。他没想到这种绝境,还有仁者义士愿为孝城奔波。
沈棠:“……”
嗨,倘若杨都尉知道是谁截杀了他看护的税银,估计会原地暴跳如雷,暴打她的狗头。
_(:з)∠)_
祈善对第一个提议感兴趣。
翟欢偏向第二个。
杨都尉否定了第三个。
他们几个文士和武者可以在不惊动敌人的情况下潜入孝城,但跟随他们的士兵不行,一旦没了他们的指挥调度,碰见叛军就是个死。至于第一个和第二个,他又摇摆不定。
翟欢:“……”
选择困难症又犯了是吧。
沈棠咕哝:“倘若能围魏救赵就好了。”
让叛军主动撤兵!
只可惜他们不知道叛军软肋在哪里,第一个和第二个方案也是以骚扰为主,很难对叛军造成毁灭性伤害。若是能借力打力也好……
借力……
打力?
沈棠脑中蓦地闪过什么。
她道:“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我们或许可以借力打力。以彼之矛攻己之盾……让郑乔这一家子狗咬狗啊!我们兵力少,但绝对有人兵力多,郑乔不就是吗?”
翟乐道:“郑乔派兵援助孝城?”
翟欢也道:“可能性不大。”
彘王为首的叛军突然叛变突袭,郑乔那边还不知什么时候收到消息。再者,孝城虽是四宝郡的州府,四宝郡地理位置也不错,但还未重要到郑乔会抽空特别关照的程度。
相较之下,其他失地更重要。
沈棠又道:“如果……国玺在孝城呢?郑乔手中有庚国的国玺,所以叛军在他眼中不足为惧,但孝城国玺一旦落入彘王等叛军手中,情况又大不同了!郑乔若知道,绝对会第一时间派兵阻拦!只要孝城能撑到那个时候,或许有一线生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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