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从将军府离开,萧玄景进宫去见了李贵妃。
将要用早膳的时辰,李贵妃方起身不大会,她得宠,早些年便被皇帝免了去中宫请安的俗礼,盛宠多年,说与皇后平起平坐也不为过。
李贵妃为人和善,便是宫里的花草装潢也透着股子温馨之气,侍候的婢子们个个活泼灵动,帮着李贵妃布膳夹菜,笑语欢声不断。
萧玄景进来时,李贵妃正端着碗小口吃着桂花羹,一见到他,李贵妃怔了怔,“承佑?”
说着,脸上绽开笑容,“你何时回来的?怎地也没人通传!”
她起身跑了过去,伸着脖子朝门口张望,明明已经生养了三个孩子,一颦一笑却仍旧如同少女,及至在萧玄景面前站定,眼里终于多了几分身为母亲的慈爱。
“可是连夜回来的?用过早膳了吗?”
萧玄景‘嗯’了声,“今晨刚回来。”
李贵妃面上不掩喜色,嗔了他一眼,“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春宁,去给殿下上副碗筷,顺便把昨日我新做的栗子糕端来,快些!”
婢子们手脚麻利,不一会萧玄景便坐上了桌,母子俩许久未见,屏退了众人。
李贵妃好似一瞬间打开了话匣子,关怀体己的话总也说不完,萧玄景俱都作答,规矩又恭敬,若有人在这,定然能看出几分蹊跷,这哪里像是儿子对待自己母亲的表现。
偏生李贵妃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仍旧扮演着慈母的角色,嘘寒问暖。
“你父皇交代的事可都办妥了?”
萧玄景放下碗筷,“办妥了,舆图几日前便绘制好了,这趟回来得匆忙,等来日儿子便将其拿来给母妃您过目。”
在陇南蹉跎那么久,他不可能只盯着假币一案别无动作,趁机寻摸推究周边二国的边防屯戍便是他给皇帝、贵妃的交代。
李贵妃对萧玄景的答复尚算满意,“你做事稳妥,舆图母妃便不看了,只是关于日前兵马司指挥使一职的安排,母妃觉得不妥。”
萧玄景面上没什么表情,亦未询问背后原由,只道:“儿子回去便着手替换人选。”
该换成谁,又为什么换,母子二人心照不宣。
李贵妃弯唇一笑,将面前的盘子往萧玄景跟前推了推,“尝尝母妃昨日亲手做的栗子糕,都说着母子连心,昨儿也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这点心,想来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
一盘子母亲亲手做的栗子糕好似是奖赏。
萧玄景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他捻了一块送入口中,入口便是一口熟悉的酸苦。
他机械咀嚼着,忍耐着腹内翻腾欲呕的折磨,乖顺寡言,和他在人前桀骜跋扈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萧玄景今次自作主张更改官员调派,到底是触到了李贵妃的逆鳞。
不知过去多久,萧玄景终于将那一盘糕点吃尽。
李贵妃若无其事递去盏茶,面容依旧慈善,又道:“听闻将军府昨夜有喜,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啊,一转眼司家竟添了新丁,你比司岑大些,这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李贵妃知道萧玄景今日因何回来,也知他近一年来做了什么,又为了什么。
她规训养大的儿子竟然喜欢男子。
呵!
话音将落,萧玄景面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异色,他攥紧双拳,似在隐忍,“母妃,我……”
“承佑。”
李贵妃冷声打断了萧玄景的话,她知道他想说什么,退婚一事他不止一次与她提过。
今次无缘无故过来,为着些小事甘愿受罚,目的再明显不过。
她面色沉了下来,慈爱消弭,取而代之的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肃戾,“承佑,莫要再动不该动的心思。”
萧玄景本能低下了头,心中决定却更加坚定。
她是他的母亲,因为她是他的母亲,这么些年来他事事听她的,做她手里争权夺势的棋子,为着她逼自己变成自己厌恨的模样,他没有一句怨言。
他有罪,有错。
可他已经在弥补了,他赎罪了那么多年,痛苦了这么多年,几次险些送命,便是再大的罪也该赎尽了,他总该有些资格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母妃,与司家嫡女的婚事,儿子想退了。”
他还是将藏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抬头望着李贵妃。
不知何时,惯爱蹭着李贵妃脚踝讨食的狸奴不见了踪影,她又恢复了清浅带笑的表情,好似刚才的厉色全是错觉。
她温声道:“承佑,此事咱们从前议过了,答案母妃告诉你了,无论发生什么,你与司家嫡女的婚事断不可更改。”
“我根本不喜欢她!”
又是这敷衍的语气!
萧玄景恨极了李贵妃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什么都不在意,她眼里只有权势,他是她的儿子,他是她的亲儿子!
为何她就不能为他考虑考虑?
即便没有司家的兵权,他也有把握坐上高位,他努力了那么多年,他的努力她都知道,为何偏要他搭上自己的幸福?!
他娶了司丝便要一生同她绑在一起,他要待她好,要一生戴着他最讨厌的面具,同她在一起就等于断了和司岑在一起的路!
他喜欢的是司岑!
“喜欢?”
李贵妃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个什么笑话,“咱们高墙内院里的人,有几个枕边人是自己喜欢的?便是喜欢,利益当前,这浅薄的感情又能存在多久?莫要说小孩子的浑话。”
“你与将军府的婚事已经定了有些年头了,这会突然退婚,你让司丝怎么想,司家怎么想?京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你不会不知道,你倒是解脱了,可又将将军府置于何地?”
萧玄景紧接着道:“司丝她不喜欢我!她有喜欢的人!”
退婚并非只对他是解脱,她亦可以去追寻她的幸福,司家皆性情中人,他们根本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
这话李贵妃倒有些意外,她眼眸微眯,不动声色压下心思,“承佑,母妃早便与你说过,与将军府联姻,娶得并非是司家嫡女,而是司家的兵权。”
“母妃且问你,咱们李家早已是高门贵胄,钱财取之不尽,为何要冒着风险,忍气吞声谋算那高位?”
萧玄景道:“再不受人掣肘,享天下独尊。”
李贵妃点头,“承佑,这北安的江山咱们李家必须要占一半,为着这个目标,李家牺牲了太多人,母妃在宫中看似盛极一时,得你父皇恩宠,可背后撑着的却是咱们李家数辈人的绩业,你父皇喜欢的也并非是母妃这个人。”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同样的道理,你父皇看中的是李家背后的财富,李家虽富可敌国,可北安却如那饕餮巨兽,喂不饱、填不满,便是再多钱财也总有耗尽的一天,到那天,若你我不能翻身,失去价值的李家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道理萧玄景知晓,他明白李贵妃说这话的意思,他亦不改初心,“这些年我听您的话与将军府交好,司岑是我的人,她不会倒戈背叛,即便没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她亦会从中相助,她答应了我!”https://www.trip118.com
这些年她亦是这般做的,她对他的忠诚他从不怀疑,她是这世上最了解他、待他最好的人!
李贵妃:“只有同在一条船上才不会倒戈!从中相助?就凭你那点自以为是的兄弟情?那不够!而今将军府当家做主的是司恒渊!”
李贵妃冷笑,“承佑,莫要忘了豫儿是怎么死的,他是为你牺牲的,还有你妹妹,她而今瘫在床上,也是因为你。”
“只有你坐上那个位子,豫儿才能瞑目,你妹妹才能安稳活下去,若你败了,咱们都得死,若你死了,你那心心念念之人又能活到几时?”
阴冷的话音如同魔咒,回旋在萧玄景耳畔,这话他早已听过无数遍。
萧玄景垂下眼帘,他明白了李贵妃的意思,今日到底是他高看了自己。
在他这母亲心中,他的幸福根本不值一提,明明是他的母亲,他却从未感受过一丝温暖,她对他的关怀甚至比不上一个陌生人来得真挚。
哀莫大于心死,萧玄景未再多说一句,乖顺的模样换得了李贵妃的笑脸。
她上前握住了萧玄景的手,像儿时他渴盼的那样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小不忍则乱大谋,承佑,你是个乖孩子,是母妃此生的骄傲,你不会让母妃失望的对吗?”
萧玄景未置一词,眸中的坚持固执却已然散去。
李贵妃见状心下稍定,“行了,母妃乏了,今儿便到这吧。一路舟车劳顿你也该累了,回去好好歇息,兵马司的事母妃会另着人去处理。”
“是,儿子告退。”
……
正午时分,云翳笼罩一大片阴影,阴影从书房的方向逐渐西偏移。
萧玄景收了笔墨,将墨迹刚干的密信交予了手下侍从,“趁贵妃探查的间隙,将信递到南陵,早前安排下去的人也可以行动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另着人适时阻拦贵妃的探查,必要时将人往将军府引,务必确保今次南陵之事顺利进行,记住此事绝密,若要泄露半分,尔等便不必回来了。”
平淡的语气吓得那侍从一哆嗦,“是,属下记下了。”
“去吧。”
侍从悄然离去,萧玄景走到楠木架旁,抬手轻轻抚摸一尊纯金雕像,大鹏展翅的制式,这是司岑在他十八岁生辰那天赠他的贺礼,俗不可耐,却是她亲手熔制的。
他最不缺的便是钱,可她却说要将她最喜欢的金疙瘩送给他,虽说无用,可他却甚为欢喜。
想来自那时起,他便有些喜欢她了。
这么些年下来,这感情日久弥深,至今已无法割舍,因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放弃她!
方才在宫里,他故意将司丝另有心上人的消息说出来,故意引导李贵妃前去探查,转移视线,她这人多疑,绝不容许有任何超出她掌控的意外存在。
而今,司丝喜欢旁人便是意外。
他也觉得惊奇,司岑大婚前夕突然出现的容疏竟是南陵君屹,而司丝竟然喜欢他。
那日京郊湖畔,他看到了他们。
他竟不知,一向温婉内敛的司家嫡女竟能流露出那样的眼神,灼灼光彩分外耀眼,小心又羞涩,或许那不应该称之为喜欢,说‘爱’更贴切。
如此也好,他成全她。
今次这婚约,他非解除不可!
他不会再放任司岑和旁人在一起,他本不想做今日这些阴损之事,是她逼他的,是她们逼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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