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边走边轻声交谈,脚步不停缓缓走出西暖阁,四名彪悍宫卫手按刀柄候在门外,见王爷出来鞠躬行礼,分立左右护卫前行。
王爷出行自有礼仪规矩,即使从西暖阁到银安殿不过短短百来米,都要乘坐步辇由带刀宫卫护卫前往,表面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实际处处受制毫无自由。
郑克塽见到彪悍宫卫面色微僵,自从上次借口祭拜董国太陵墓私自出宫,前往大潭山与宁靖王朱术桂密商对付冯锡范,冯锡范表面若无其事没有过问,暗地防范愈加严密,宫内行走都有带刀宫卫寸步不离跟随“保护”,随时可以假借“刺客”置自己于死地,傀儡王爷当得无趣之极。
他袭位日久城府渐深,知道眼下不能与冯锡范公然撕破脸皮,轻哼一声缓步走下青石台阶,早有健壮太监抬了步辇等候,谢公公松手放脱搀扶,瞧着头戴翼善冠身穿明黄窄袖盘蟒袍的英俊少年一摇三摆坐上步辇,由健壮太监抬着走向银安殿,面色阴沉古井不波,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身后蓦地传来沉重脚步声响,谢公公听在耳里神情如常,待脚步到了身后方才慢慢转身,见一名顶盔贯甲满脸横肉的魁梧将军从回廊另一边大踏步走将过来,瞧见谢公公漫不在意点了点头,问道:“谢公公,王爷有何异样言语?”
魁梧将军便是王府宫卫统领张永常,是冯锡范特意安排的铁杆亲信,掌控三千精锐宫卫,郑克塽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张永常负有暗中监视郑克塽言行举止的职责,谢公公就是他特地安排在郑克塽身边的耳报神。
谢公公微微鞠躬,恭声道:“启禀张统领,王爷还是跟以前一样读书写字,偶而与宫女玩闹,言语举止并无异常。”
张永常嗯了声,大模大样吩咐道:“你在王爷身边好生伺候,有啥异常言语都要随时禀报,日后必定少不了好处。”
谢公公点头应是,捂着嘴巴发出剧烈咳嗽,目送张永常昂首阔步消失在宫殿拐角,身子佝偻慢慢走向另一方向,颤颤巍巍仿佛弱不禁风,轻烟般飘过丝毫不引人注目。
郑克塽端坐步辇面色如常,目光茫然没有焦点,脑里风车般思索谢公公说的卧薪尝胆,暗自筹谋如何设法对付权奸冯锡范。
谢公公表面是风烛残年即将就木的年迈太监,凭借服侍两代王爷的脸面才得以留在王宫养老,实际奉命秘密执掌郑家死士,是确保明郑江山不落入异姓之手的最后凭仗。
想起郑家死士郑克塽神情有些激动,双手不由自主紧紧握住步辇栏杆,眼眸射出与少年王爷不太匹配的冷厉光芒。
郑克塽第一次听闻郑家死士是在继位延平郡王的第三天,那时大哥郑克藏已被冯锡范发动政变亲手缢杀,从没想过继位的他在郑家族老轮番“劝说”下无可奈何答应袭位充当傀儡王爷。18小说
按照惯例王爷袭位都要前往慈宁宫拜谒老祖宗董国太以正名位,冯锡范虽然跋扈也不敢坏了规矩,亲自陪同郑克塽前往慈安宫磕见董国太。
慈安宫位于王宫内院,是郑克塽自幼住惯的居所,服侍董国太的宫女太监都是极为熟悉,不知何时都已换成陌生面孔,他见到董国太心情激动想要说话,却发现向来精神健旺的祖母面色惨白神色晦暗,眉头紧皱似有心思,见了往日最疼爱的乖孙也是神情冷淡例行公事。
郑克塽自知名位不正,见祖母神情冷淡感觉有些尴尬,在冯锡范监视下匆匆拜谒完毕,刚要起身离开董国太忽地跳下椅子大叫大嚷,双目直视浑身发抖,高呼郑克藏夫妇又来索命。
监国世子郑克藏夫妇虽是死于冯锡范之手,董国太放任不管不免心虚胆怯,青天白日经常见到孙子孙媳,宫女太监已经见惯不惊,一窝蜂拥过去手忙脚乱伺候,郑克塽身为孙子见状当然不能离开,当即上前抱住董国太柔声劝慰。
董国太面色惨白双目发直,枯瘦指爪紧紧抓住郑克塽衣袖不放,小鸡般骇得浑身发抖。
郑克塽抱着董国太正在柔言劝慰,手指忽地碰到块坚硬物事,心中诧异抬头张望,见祖母趁人不注意向自己睐了睐,知道事有蹊跷,不动声色把坚硬物事顺手藏入怀中。
冯锡范站在旁边炯炯注视,碍于身份不便公然上前,坚硬物事被董国太衣袖遮掩瞧不出端倪,虽然目光敏锐居然没有察觉异样。
宫女太监都是不通武艺的寻常奴婢,仓促之间也都瞧不出破绽。
贴身宫女取过安神药物给董国太服下,过了会董国太渐渐安静下来,由贴身宫女搀着回房歇息,临行抬头深深望了郑克塽一眼,眸光复杂大有深意。
郑克塽返回西暖阁,假借前往茅厕更衣支开宫女太监,从怀里拿出坚硬物事观看,原来是郑老太爷特制的指挥调动郑家死士的玄铁令符,以及董国太亲笔写的一封书信,信上说冯锡范素有不臣野心,自己已被暗下蛊药时日不多,嘱咐郑克塽忍辱负重假意充当傀儡,待到时机成熟联合刘国轩一举拿下冯锡范,确保郑家江山不落入异姓之手。
看完书信瞬间郑克塽胸潮澎湃,溢满复兴郑家的神圣使命,不再是往日只知读书写字的懵懂少年。
明郑江山只能属于郑家,绝对不可能姓冯!
自那以后郑克塽知道郑家死士的存在,不久之后董国太离奇去世,传言是被郑国藏夫妇冤鬼索命,郑克塽半信半疑,想要暗中调查却又无从查起,这时谢公公手持信物主动前来联络,郑克塽方才晓得颤颤巍巍风吹就倒的谢公公居然就是郑家死士首领,秘密掌握一批经过洗脑只服从延平郡王命令行事的忠诚死士。
调动郑家死士对付权臣冯锡范,胜算几何?
身为不乏浪漫因子的少年王爷,郑克塽虽然从没见过隐匿黑暗神秘之极的郑家死士,却时常暗夜静思加以脑补,幻想有朝一日亲自率领忠心死士屠杀冯锡范这条恶龙。
谢公公却是坚执不肯,坦言冯锡范掌控朝政心腹众多,三千宫卫俱在掌握,贸然出手捕拿只会逼得狗急跳墙,郑克塽无可奈何只得憋气苦等,整日吃喝玩乐不理朝政被视为郑阿斗。
想起旧事郑克塽眸光深沉坐在辇上手指轻轻敲击轿杆,闭目沉思凝神思索,目光变幻忽而狂热忽而阴沉。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在心里喃喃吟诵杜牧的《题乌江亭》,郑克塽的薄细嘴唇渐渐抿成细缝,眸光射出狂热光芒,死死定在不远处总制府巍峨耸立的摘星楼上,脸色阴沉如同锅底。
摘星楼高高矗立俯视王城,郑克塽每次见到都感觉如茫刺背,仿佛沉重巨山压在身上,恨不得亲手捣毁以泄宿恨。
热辣阳光沿着明黄瓦面檐角斜射下来,落在少年有些稚嫩的白嫩面孔上,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斑驳阴暗。
西暖阁距离银安殿不过百来米,套着明黄丝绸的步辇抬在健壮太监肩膀四平八稳,虽是急步快走也是平稳之极,不一刻步辇就停在了银安殿门口,带刀宫卫分立两旁,最前面的健壮太监放好步辇,立即俯下身子伏在地上。
郑克塽瞧也不瞧,踩着伏地太监背脊下了步辇,还没走进银安殿就听到粗大嗓门高声怒喝道:“刘国轩,胜负乃兵家常事,王爷西征期间你在鞑子手下吃过不少败仗,连思明洲都丢给了鞑子,从没听说王爷要把你革职查办。林凤不过在红毛鬼战舰面前吃了小亏,自有兵官议罪,怎么开口就要斩首示众抄家灭族,莫非明郑水师是刘家地盘,水泼不进朝廷政令掌控不得?”
听声音正是东宁总制使冯锡范的洪亮嗓门,虽然年过六旬还是中气十足,透着唯我是从的跋扈骄横。
郑克塽听得心中暗恨,抬腿想要跨进殿门,就听刘国轩嘶声道:“冯锡范,你平素也是打老了仗,岂不知行军打仗全凭军纪森严赏罚分明,林凤率领十二艘主力战舰疏于防范,居然被远道而来的红毛鬼战舰偷袭成功,粮船都被焚毁殆尽,千辛万苦买回来的粮食白白送给东海龙王,明郑水师何时打过如此窝囊仗,不严加惩治怎对得起冤沉海底死得不明不白的水师官兵。”
说到最后刘国轩语音哽咽嘶哑,他带兵素来军纪森严,林凤疏于防备犯下大错,如果不严加惩治,确实对上对下都交待不过去。
想起遭遇突袭无辜死难的水师官兵,郑克塽也是心头微黯,他听过刘国轩详细禀报,知道林凤是冯锡范硬塞进明郑水师的铁杆心腹,前往琉球秘密购粮大肆收受贿赂,吃喝玩乐疏于戒备,实力强劲的明郑护卫舰队之所以败于荷兰舰队,林凤确实难辞其咎。
谢公公叮嘱自己卧薪尝胆莫要与冯锡范冲突,要不要趁机加罪林凤断其膀臂,郑克塽蹙眉思索一时拿不定主意,抬头望见银安殿已在前面,加重脚步缓缓走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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