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闰正月二十一,清晨,磨盘山上薄雾弥漫,但是于山顶之上,仍旧可以隐约的观察到有一支清军的探马飞速奔来,并且按照他此前预想的那般清除掉了他这里能监控到的那第二个栅栏。
“接下来,该是第三个,然后会有一個探马回去禀报,其余的继续向前探索。”
李定国遥遥望着山下的小径,目送着那些清军探马驶离,不见半分急切。清军骄横,肯定会紧随着这些探马入山,断不会等探马确定了沿途皆无异常后才会前进。旁的不说,刚刚过去的这支探马的表现就是个很好的诠释——他们在拆除栅栏时只是原地戒备,完全没有到山坡上就近观望下的打算。而拆除完毕后,他们也是立刻就翻身上马,灵活地操纵着战马在山间小径上奔驰。
果不其然,与他预计的时间差不太多的时候,一个清军探马折返而回。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的功夫,清军的前锋就该进入到一伏的攻击范围。而等候在那里的,是他如今麾下最为勇猛的战将,曾经一战连破孙可望三十垒的泰安侯窦名望率领其麾下由张献忠在世时的皇城防卫部队改编而成的大定营,以及杨武伯廖鱼的武英营,计四千铁甲!
现在,这两营人马已经埋伏在了一伏的山道两侧的山坡上,只等待清军尽数入瓮便可以炮为号。
之所以将最强的营头摆在一伏的位置,就是为了让他们堵住多尼亲率的八旗军的退路,因为此前的探马回报,清军一路行来,始终是以吴三桂统领藩兵和绿营作为先导,赵布泰和多尼依次分别统领一部八旗军作为后劲。这很符合满清素来让汉人充当炮灰的传统,而对于明军来说,只有歼灭或是打残了八旗军,才真正具备了扭转战局的可能。
李定国仍旧在耐心的等待,这是他现在最不缺的东西。但是,此时此刻的余佑汉却如同是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因为直到了现在他仍旧是毫无头绪。
陈凯在锦囊中一口咬定的伏击现在已经发生了,而后面的文字虽然更多的只是怀疑和猜测,可他却清晰地记得陈凯在将锦囊交给他的那一刻是何等的郑重其事。
“总舵主肯定是知道了或是猜到了一些不便明言的事情,所以才会派我过来,肯定是这么回事儿的!”
想到这里,余佑汉的脚步更是快上了几分。大军已然出征,而且应该从昨天就开始埋伏了,有李定国在那里亲自坐镇,出问题的可能性应该不大。此刻,橄榄坡大营里只有一支护卫部队,外加上随军的幕僚、文书以及辅兵。他能做的自然是再转上一圈,看看到底哪里可能会出问题。
这一次,倒是无需多长时间,因为大军尽出,只剩下了李定国的中军大营和存储辎重的营盘还有些人,其余的营盘则只有几个卫兵而已。
余佑汉先是奔了存储辎重的营盘,大老远就看到金维新在那里坐镇,只是那些幕僚、文书们,尤其是那些辅兵似乎显得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大概还在为那场伏击担忧吧。这都是人之常情,也不见得有什么问题。于是乎他便直奔了中军大营那边儿。在那里,李定国的另一个备受倚重的幕僚龚铭正在忙着整理文案,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好像没什么问题啊。”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个苗头,余佑汉便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其甩出自己的大脑:“肯定有什么是我没注意到的,否则总舵主那时候不会那么正式。”
一屁股坐在地上,余佑汉抱着脑袋重新回忆起这些天的一幕幕,试图将他们重新串联起来。
“平阳侯去护驾了,泰安侯、怀仁侯、咸宁侯、岐山侯……他们全都随晋王殿下出征了。金侍郎在辎重营,龚侍郎在中军大帐,没错,我刚刚所见的,金侍郎、龚侍,不对!”一蹿三尺高,余佑汉猛地想起来好像少了个人:“那个光禄寺少卿卢桂生这两天跑哪去了?”
“哦,卢大人啊,前日不知怎地惹恼了殿下,被拖下去打了二十军棍。”
凭借着这一个多月混出来的眼熟,余佑汉很快就找到了今日负责值守的护卫总兵。依旧是从永昌大营离开时那天的胡顺都,而后者将他拉在了一旁,才低声说明了他的前日所见。至于卢桂生为什么会挨军棍,负责执行的侍卫们没有解释,同在大堂议政的那些勋镇大帅和文官们也都是讳莫如深,他便不得而知了。更重要的是,卢桂生毕竟是李定国的亲信幕僚,就算有错,谁知道他会不会重新得到那位本就特别尊重读书人的晋王殿下的信任,所以谁又敢多嘴多舌,闹得全军皆知?
“不过,卢大人刚才乘车出营了,说是有紧急军情要立刻禀告殿下。”
“你说什么!”
胡顺都的这个大喘气差点儿没让余佑汉爆出粗口来,不过,情急之下,他下意识的一把抓住了胡顺都的胳膊,其用力之猛竟直接将这个肌肉虬结的武将疼得差点儿跳起来。
“余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抱歉抱歉,胡帅麻烦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接下来,胡顺都不明所以的将话重复了一遍。哪知道确认了刚刚没有听错,余佑汉紧猛地拍了一把大腿,大叫了一声“坏了”,便不顾他的好奇直接跑向了马厩的方向。片刻之后,只见得余佑汉身背苗刀,胯下一匹青鬃马全然不顾中军大营不得跑马的禁令,也不顾守卫辕门的卫兵的阻拦,策马冲出了大营,奔着龙川江铁索桥的方向一溜烟儿的功夫就跑没影子了。
“这是什么情况?”
短短的六个字道出了胡顺都的一脸懵逼的同时,也在远在较磨盘山更加遥远的一伏山坡上的泰安侯窦名望的脑海中炸起。
他是一伏的主将,任务便是堵住清军的退路。对于李定国之所以会将他安排在一伏的位置,他亦是心知肚明。这是份重担,但也饱含着晋王殿下的信任。对此,他是满满的效死之心,誓要将八旗军死死的堵死在这山道之中,让他们匹马不得还。
清军的探马如期而至,这让他本已有些倦怠的身子陡然精神了起来。然而,只过了一个时辰不到,清军前锋便提前到来了,只是出现在他视线之内的清军先锋竟然不是吴三桂的藩兵,也不是绿营兵,这让他一时间实在难以理解清军的异常。
“正红旗蒙古的固山额真应该叫济席哈……镶白旗蒙古的沙里布好像和蜀王殿下交过手……镶蓝旗蒙古的逊塔,嘶,好像鞑子入川与老大王交锋时便有他这一号……”
越是看下去,窦名望的眉头皱得便是越紧。军情方面,早在去年清军攻入贵州的过程中,随着情报不断送回云南,他早已是谙熟于心,可他却说什么也想不明白清军为什么会这么有违常理。
不过,随着清军的不断涌入,他似乎也看出了些门道来——清军在这山间小道行军速度很快,确切的说是很急,因急而快。那些蒙古八旗的清军是清一色的骑兵,甚至包括紧随其后的镶黄旗满洲的清军也是如此。显然,清军是打算快速穿越高黎贡山,然后以骑兵追击大军和行在。只是,清军为什么这么着急却仍旧是让他想不太明白。
“不急,早晚会知道的。”
他自然分得清楚此间的轻重,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战而胜之,否则即便他想明白了只怕也没什么用了。
清军的先锋是赵布泰,而不是吴三桂,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向李定国汇报的军情。但是,他却并没有向传令兵下令——设伏不可露出半点儿马脚,现在全军都埋伏在山坡上,一动不动,他可不想冒着传令兵的移动而致使伏击计划失败的风险。
风险,是身在磨盘山以东的窦名望所不愿意去冒的,也同样是远在高黎贡山西部山口的卢桂生不愿意去承担的。
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是满清力行的制度,哪怕闹得天下骚然也没有将其废除掉。他,可不想在降清的途中被当做是明军的细作而遭射杀当场,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对磨盘山的方向发过了狠,卢桂生飞快的转过头,目不转睛的望向他的那个家丁头子。那个家伙也确实是听他的话,远没有进入清军弓箭的射程就将腰刀举过头顶,然后大张旗鼓的扔在了一旁的地上,顺势下了马,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再起身来,那家丁头子任由马匹啃食地上的青草,举起双手却仍旧不敢走得太快。可是,没过多久,他约莫刚刚进了清军的一箭之地,其中的两个八旗军便拈弓搭箭对准了他,直吓得他一个屁股墩儿就坐在了地上,裤裆登时便由内而外的浸湿了。
“爷爷饶命,小人是奉家主之命前来投诚的,绝无恶意啊!”
哭喊着求饶,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儿,这一队十个八旗军,只有那两个持弓者仍旧盯住他不放,其他人除了三四个始终保持戒备的外,余者早已将目光投注于他的身后,确切地说是他来的方向。而当他转过头看去,所见者却是一骑快马从龙川江铁索桥的方向直奔着他的家主而去。
“家主,有人追过来了。”
闻言,卢桂生探出头去,只见得是一个骑着青鬃马的劲装汉子正策马而来。模样,他没看清楚,但是那把苗刀实在太过显眼了。仅看了一眼,他便立刻想明白了陈凯到底为何会派这么个无官无职的汉子前来,还特特的向李定国要了在军中自由行动的权力。合着,那个远在广东的家伙一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快!拦住他。”
一众家丁纷纷上马,冲着来人便冲了过去。然而,只在三招两式之间,那十来个家丁便无一例外的倒在地上,有的还在痛苦的挣扎,有的则干脆便没了任何动静。更夸张的是,那来人并没有拔出背后的那把标志性的苗刀,只是以一把腰间配着的柳叶刀便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的家丁。
这一幕,直接将卢桂生惊得那对眼珠子都差点儿没崩了出来。要知道,他本也是李定国这等名将的幕僚出身,这些亲信家丁虽说是未经过战阵,但好歹也都习练过武艺,平日里也没少打熬身体,可是在来人面前,十来个人加一起竟亦非那一合之敌,实在让其不敢相信刚刚所见到的一切。
除去了阻碍,来人继续策马奔来。眼见于此,他连忙喝令车夫驾车向山口逃去。可这马车焉能跑得过那等良驹,只在片刻之后,来人便追了上来,刀光一闪而过,挽马便应声而倒,连带着马车也一头扎了下去。
车厢在惯性的驱使下腾空而起,好歹车上还有三个大活人压仓,车轮也只是稍稍翘起便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可驽马已彻底倒地,马车失去了平衡,车夫、书童和卢桂生便一股脑儿的从车上滚了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再抬起头来,却见来人已然滚鞍落马,步步紧逼。求生的意志使得卢桂生顾不上疼痛,丢下车夫,拉上那书童便向着山口的方向夺路而逃。奈何,来人压根儿就没有理会那车夫,直奔着他便追了上来。18小说
试问,他一个屁股上还受着伤的文官怎么可能跑得过一个武林高手。可越是这时候,就越显出了他的临危不乱。只见那来人眼瞅着要追到他近前,他反手便将书童推了过去,旋即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呼着救命。
只可惜,书童只让来人耽搁了一个刹那。紧接着,来人三步并做两步的便追了上来,一脚揣在了他的屁股上,便将卢桂生生生踹了个狗吃屎,两颗门牙更是直接被地上的一个小石块儿磕进了嗓子眼儿里,也不知是进了食道,还是进了气管,直疼得他嗷嗷乱叫。
“叛徒!”
看着眼前发出痛苦哀嚎的变节者,余佑汉终于领悟了陈凯的全部用意。只是此时此刻,山口那边儿的八旗军探马小队也已经搞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泥土在铁蹄踏过之处飞溅,径直的冲着他飞奔而来。
时间已经不足以让他将这个变节者拉回到青鬃马那里,就算是他此刻已经载着一个大活人向橄榄坡大营跑去,也绝不可能跑得过视线之内正在迅速放大的八旗精锐。而他,却必须留下这个晋王府亲信幕僚的性命,以便于替他和他背后的陈凯给李定国一个交代。
眼见于此,余佑汉右手一扭,柳叶刀便倒提在了上手。旋即,左手按在刀柄,两厢一个用力,那柳叶刀便径直的插了下去。柳叶刀毫无阻滞的插入了卢桂生的大腿,进而插进了其身下的泥土之中,只留下了刀柄前的一小节还露在空气之中。
血,并没有喷出来多少,可见这一刀并没有伤到毛细血管外的动脉和静脉。但瞬间的巨大疼痛感却直接击穿了卢桂生的忍耐极限,只是嗷了一嗓子过后,便直接昏死了过去。
八旗军的探马小队越来越近,余佑汉默默的看了一眼,将配在腰间的柳叶刀刀鞘解了下来,随手丢在了地上。紧接着,一个扭身,背后的苗刀已在手中,揭开了陈旧的裹刀布,如抚摸爱侣的胴体般轻抚着一尘不染的刀身,随即他便右手持柄,左手反握在了苗刀后半段未开刃的刀身之上,重心随着刀身顺势侧身下压,胸中的最后一丝杂念也随着呼吸倾泻而出。
“来吧,狗鞑子,戚家刀传人余佑汉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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