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上的人都怔住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唢呐匠人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一时间,把他和那些年轻气盛的小混混联想到一块,不敢随意招惹。
车子还没到站,就纷纷要求司机停车,争着嚷着不坐这班车,要求司机退票。
“咋了!”司机忽然间把车停了下来,站起来看了看,“票都卖出去了,咋可能退回去。”
其中一个乘客说道:“你也不看车上都是些啥人,人人都知道吹喇叭的,都是和白活死人打交道,这人一上车,俺们就没好过。”
司机一下子就知道他们在说谁,因为赵光明小时候和他的师傅贾步忠坐过这班公车,想到贾步忠德高望重,再看看他那满脸的凶光,当下就叹了口气,说:“要不,赵师傅,你就在这等下班车?”
“凭啥?我又不是没买票。”赵光明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司机,站起来道。
司机走过去说:“我可以把车票钱重新退给你。”
“那也不行。”赵光明将脸扭到一边,冷声呵斥,“同样是人,他们就能坐这个位子,咋着,我们唢呐匠人就得区别对待?”
司机耐下性子劝说:“可我也得维持公车上的秩序不是吗?那么多人都因为你要求退票,那我这司机这么一大会不是白坐在这等客了?这不是闲扯淡吗?”
见他越说越离谱,甚至把责任都栽赃在自己头上。赵光明直视着他,皱起眉头:“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嗷,就因为我是唢呐匠人,就因为我是干白活的,你们就把我赶下车?那全世界那么多吹唢呐的,他们还不能出门了?谁给你们制定的破规矩?我今儿就坐在这,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师傅在传授自己这门艺术时,不止谈起唢呐上面的事,还教会他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平时虽说不主张惹事,可也不会任由哪个人来欺负自己。必要时,更是可以用自己的手段来捍卫尊严。
赵光明这么说,显然是气上了头。
司机见状,也不再好心好意的劝说,而是变了一副嘴脸,从车子前面拿出一台对讲机来,按了一个键,嘟囔道:“喂,是公司吗,这儿有一个闹事的乘客,麻烦拨下报警电话,稍后带人来我这,看着怎么处置……”
说完以后,他又按下一个键,对着赵光明警告:“公司那边正在报警,你要是聪明,就乖乖自己下车,否则的话……”
赵光明哪能不知道他这弯子准备向哪开?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他给撵下去,准备和他较较劲,坐在原位默不作声。
“不是,还能不能行了?”
有乘客开始不耐烦起来,甚至走向门口,用手拍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实在不行,我们就不要钱了。”
“赶紧让我们下车!”
“我们不要和干白活的人坐在一起。”
“就是,真tm晦气。”
……
年轻的小孩可能不懂事,只会咿咿呀呀。可是,车上的大部分成年人却要追随闹事者,觉得和民间唢呐匠人同坐在一块,身上会多少沾染点晦气。
霎时间,赵光明这个大活人,差点被他们当成死人一般叫嚷着!
2.
赵光明再次恼羞成怒。他不懂得这个社会上的人怎么都变了,变得有点丧失德行,甚至连最基本的良心都没有。以前在师傅跟前当儿徒那会,爸就常常来信,告诉他唢呐匠人的威风。人前,他们从不缺烟少酒,有时主家盛情,还会邀请他们吃上满桌的鸡鸭鱼肉。只要有一张八仙桌,几根喇叭管,哪里都是他们的天下。主家,观众,老少爷们,听完他们的演出以后,无不为他们拍手喝彩。
人后,他们享负盛名,就算人在家里坐着,都能听到不少赞美。但凡家里要是遇上个什么事,就算不开口,也会有人跑过来雪中送炭。‘金鼓会’,‘朱载堉杯’等等活动现场,都能被很多人拿来比较。那会的他们,是大师,更是一个时代的代表。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们在村里接个白活,还会被一些三俗节目给碾压,以至于被当地的地痞拿来说嘴,找上门来。不仅如此,就连坐公车都遭到周围人的嫌弃,被司机逼着退票下车。究竟是什么世道,才会让唢呐匠人这个身份,前后引来巨大的反差变化!
赵光明一忍再忍。眼见这种小事,都能被他们拿来说道以后。当下一拳打到前面的座位上,站起来道:“够了!不就是想让我下车吗!用得着这么讽刺?”
“我下!我下还不行吗!”
“把票钱退给我!”
汽车司机恐怕都没想到,赵光明的一句话,迅速就将车内的气氛拉到了冰窟里面。望着车内乘客惊呆的模样,他手心颤抖着,从腰间的挎包里掏出一大堆零钱,抽出几张递给对方。而后,示意验票的大妈拉开车门键,等着赵光明下车。
赵光明已然心凉。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下了车。甚至还在车门关闭以前,仇视了司机一眼。等到公家车从眼前划过以后,这才不由得叹了口气,感慨道:“唉,看来这个时代,已经容不下唢呐匠人这个身份了。”
两公里的路,徒步走。
眼下的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出发时是早上八点。
可是到达县城,却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他买了瓶水,休息了会,随后,就找了一家就近的饭店,点了几个菜。
给几位师兄弟,以及刚入门的徒弟们打去了电话。
“喂,大师兄,今儿个团体福利,来县城饭馆子见。”
“二师兄,你忙不,出来吃顿饭。”
“三师兄,出来喝酒了。”
“小徒弟们,今儿个是赵家班一年一度的团建,出来嗨皮了。”18小说
“……”
这年代,村里人也都用得起家用电话了。就算人不在身边,也能有个护机提示。因此,赵光明联系他们时,刚好顺当很多。打完电话以后,就在桌子旁边坐着等他们过来。
3.
仙居馆,作为城里一家高档饭店,菜价可是出了名的贵重。赵光明点了一桌子好菜,叫了一筐子啤酒,和两瓶纯白干。等到众位师兄,徒弟们赶过来以后,领头喝了几杯。本以为会好好的和他们畅聊一下唢呐班子的未来,谁成想,这将会是他们的散伙饭。
新来的徒弟有两个,一个是贾家同宗,一个是外姓子弟,正和当初自己拜师学艺一般,被家里的父亲逼着带来学艺。年岁上都不大,一个13,一个15。目前跟在自己身边,也只是简单学会了几个声调,能吃苦,但是直接出活,得等个三年五载。
几位师兄虽说有的离世,有的当兵,有的结婚。
可坐在一块,还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起年少时光。
“小师弟,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跟着师傅出去接活时,大家伙受主家邀请正在吃饭,而你却和根来那小子一块去人家西瓜地里面偷吃。”贾崔来喝了几杯酒,浑身滚烫,随后,红着眼道。
“那是狗蛋爷死的那天吧我记得。”贾贵来偷偷一乐,“那会咱几个和师傅正在演出,他和根来被人家瓜农轮着铁锹乱追,哦对,他两还满嘴的西瓜籽。”
贾周来热的脱下了外套,挂在椅子边,边喝边道:“后来根来师弟带着小师弟躲到了主家的棺材底下。那瓜农还被当成二流子被主家骂。”
“岂止啊,回去以后,师傅就被扣了工资,让他们趴在凳子上露着屁股蛋……”贾福来莞尔一笑。
贾禄来和几个新招来的徒弟比较腼腆,虽然不吭声,但也忍不住捂嘴一笑。
他们几个都是赵光明童年中,能陪伴他长大,和师傅一样重要的角色。赵光明虽很羞愧,可还是顺着他们,大笑了几声:“哈哈……那都多久的事了,你们咋还记得?当时要不是根来师兄,打死我都不会去偷人家的西瓜,还被人追的,钻在了棺材底下……不过,过去的就将它过去吧,今天我们聚集在一块,目的就是为了畅聊一下班子的未来……我打算利用这几年攒下的钱,买下一处庄稼,办一座学校,专门收一些有梦想,乐于在这一行发展的儿徒,等建成以后,就请你们几个任课。”
“不知道几位师兄有没有什么意见?”
问到这里时。
几位师兄忽然间全都绷着个脸,也不吱声。
没一会儿,贾崔来最先开口:“算了吧光明,我不太赞成你这么做。如今算是步入了新时代,各种文化渗入,唢呐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备受尊崇。更何况,我们都不年轻了,背后都有各自的家庭需要养活,指着这一行,估计连奶粉钱都赚不够。”
“是啊,别的不说,就说最近的一次事件。咱们几个就在村子里出活,到头来,却被主家带头排挤。时代变了,师傅教我们的这些东西,听上去高尚,可实际呢,早就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见老大都发话了,老二贾贵来也跟着叹了口气劝说。
4.
紧接着,剩下的几位也都说出各自心里面的想法。
贾周来:“算了吧师弟,现如今这社会看的就是个钱。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我们这一代的唢呐班子,有很多都已经提前改行。坚持下来的很少很少。”
贾福来:“最近我老婆总是在我耳边唠叨,说咱唢呐匠人不值钱,没人会请。我虽然很抗拒,可是,一想到我背后的家庭,责任,就干脆什么也不在乎。你想办学校,我不阻拦,但是,我肯定是不会再随着你们乱折腾了……”
贾禄来:“是啊小师弟,你要认清现实,我虽然没结婚,可是,也觉得这一行的前途不行。虽说师傅总爱教导,让我们热爱这门艺术,可是,时代已经不允许它的存在……”
两个儿徒望着几位长辈酒后的样子,只觉得插不上嘴,互相聊起了别的事。就连赵光明也跟着叹了口气,说:“几位师兄,其实有时候吧,我心里挺郁闷的。你们知道吗,刚刚我来的时候,曾被车上的司机给撵下来过。就因为有人认出我是一名唢呐匠。他们担心我身上带有死人的晦气……”
赵光明哽咽。尽管克制中心里面的情绪,可还是不由自主的抹了把泪。然后,接着又道:“既然你们坚持放弃这份工作,那我也不再强求,来,干了这杯……”
觥筹交错。
欢声笑语。
直到整张桌上,只剩下他和两个儿徒时。
赵光明这才将剩下的酒瓶子端起来,咕咚咕咚吞进肚子里面,趴在桌子上,时而苦笑,时而掩泪。
怀念起曾经他们几个在一起学艺,无忧无虑的时光。
两个孩徒还在吃着。
直到服务员要求过来买单以后,他们这才从师傅的身上拿出一些钱来,交给对方,一左一右,搭把手将他给扛了出去。
整个夜晚,都十分静谧。
赵光明半夜口渴,睁开眼来。
不料,却发现师傅师娘就坐在身边。
他道:“师傅,你们……”
“好孩子,我什么都知道了。”赵光明走上去为他盖好被子,“是两个孩徒把你给送了回来。”
“那他们呢?”
“他们回去以后就睡了。”贾步忠紧握着他的手,“孩子,委屈你了。师傅知道,你一直都想将师傅教给你的这门艺术发扬起来,可是呢,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你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有天这门艺术重新被这个时代所接纳。到那时候,你就敞开双手,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可是师傅,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赵光明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我好不容易等到了现在,我不能认输。”
贾步忠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一度不被自己认可的青年,不知怎么的,颇感欣慰,随后又道:“傻孩子,我讲的话肯定有它的道理。你看啊,师傅当年也经历过一个时局动荡的年代,那会因为四人帮运动,唢呐被判成了四旧,不准演奏。师傅不还是照样熬过来了吗?凡事等待,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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